一场闹剧以南边的滑坡告一段落。
有人惊惶,有人心虚,有人骂骂咧咧。
只是所有人来到南边,看到滑坡的惨状,都变成沉默。
那一片田地上有这几天以来,三户人家所有人的劳动成果。
虽然还没有长出东西,但是所有的埋下的种子是十几口子人的希望!现在一切都付之东流!
村民哭嚎,后悔,咒骂孟榆,然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这几户人好像就是私底下骂孟榆最狠的。
哪怕孟榆才来、被全村人短暂地视作福星那会儿,他们也都不忿,打心底里瞧不起孟榆这个野丫头。
现在,似乎是遭报应了。
不光是受灾的人家,其他人也忽然意识到,孟榆的针对是有缘由的。不知道是谁私底下把村民的小话传给了孟榆,但是孟榆就是知道,并且在今天给了一个极狠的下马威,几乎断了他们的生路!
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叫嚣着,让这些人打进院子,找孟榆算账。
“说不定还可以把他们藏起来的粮食抢了!”
但是没人回应他。
算账?怎么算?
用全村的土地来算吗?!
长云村是一座山的山顶和山脚两部分组成。如果真像孟二丫所说,山顶山脚之间的长坡是靠什么阵法石稳住的,一旦把孟二丫惹毛了,山下那部分的村子,可就会被全部埋了!
他们不敢算账,而且因为未知的通风报信的“叛徒”,他们连继续骂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一个村民转身,调转矛头直指挑衅孟榆、挪开阵法石的男村民:“都怪你!如果不是你动那破石头,我的地根本就不会被埋!赔我,你赔我!”
说着就冲上去,和男村民扭打在一起。
受灾的其他人家也冲上去打,剩下的拉架,一时间场面一片混乱。
小院结界外,世界意识把村南的场景实时分享给孟榆,语气里难掩幸灾乐祸。
孟榆眉头都没动一下。
一切和她所料的差不多。
这些村民的善意,往往只针对比各方面比自己差,同时德行老实的人。
他们可以同情包子,感叹包子被世道搓扁捏圆,却不会在包子变成金刚石的时候继续以善意面对它。
孟榆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就是任劳任怨的包子。家里人磋磨驱使她,外面的人见着,还会撒两把同情泪,递两口水喝。
但是包子报了大腿,过好了,不愁吃喝,穿的住的都比村民好太多,他们就会心态失衡,脑子里只有三个字,“凭什么”?
一边别别扭扭地,感谢接受着金刚包子给自己带来的好处,一边在发现金刚包子很和善、和大家没什么不同的时候,就恨不得取而代之。
一番拉扯之后,金刚包子似乎变得特别厉害,不是普通人可以惹得起的存在,大家才终于从心底深处意识到一件事——
金刚包子,已经不是他们可以随便嫉妒的软弱包子了。毕竟嫉妒,是建立在彼此同等的前提下。有的人会酸有钱人命好,但有钱人是遥远的。而眼前越走越高的,却是没有任何神秘面纱、单纯运气好的普通人,这才是真正的嫉妒到发疯。
等到无法嫉妒,恶意就会转移到同等的可以憎恨的人身上。
“所以现在,比起恨我,他们更恨他们相对可以操控左右的邻居。”孟榆淡淡下着定论。
远处受雇的小孩还在大声念着词。
似乎有人去拉扯捂他的嘴,然后是一阵男男女女的吵嚷。
阿界:“他爹娘在旁边保驾护航呢!一时间也没打起来。”
小孩一家三口从村西喊到村东,有再南北方向绕了一圈,两个时辰后回来,想拿剩下的两个红薯。
“这词儿,要喊一天,喊开心了我才会给三颗。继续喊,天没黑不要来找我。”
小孩和父母不敢再偷奸耍滑,继续在村子里喊。
到了晚上,他们终于拿到红薯,高高兴兴地回了家。
三个大红薯,对于孟榆来说,也就是一天的食量。可是在村民眼里,一红薯就可以一家三口吃一天。
他们煮着水,吃着就放了几片红薯的稀粥,缓解饥饿。
孩子的爹有些不满:“第一个红薯也应该拿回来的!”
娘斜了丈夫一眼:“不当场吃掉,红薯根本就保不住!周围那么多人!”
“也是。”
娘:“明天我们继续去抢那活!不能让其他人抢先了!但是儿子,你的嗓子受不了。你就在家里歇着,或者去山上找蘑菇。”
爹:“不用抢吧,你没见那些人都和孟二丫闹掰了吗?”
“呸,说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你瞧着吧,明天去小院儿的,只多不少!”
小孩儿的娘说的不错,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是黑的,下着小雨,很多人就打着伞等在院子外的空地上。
有的人做了准备,拿了喇叭状的竹筒,方便喊话。
孟榆不贪睡,一早就醒了,被卢子安提溜起来写字。
无论外面闹成什么样,卢子安都自有一套做事规律,岿然不动,该干嘛干嘛。
孟榆半推半就地练起字,直到日上三竿才一副睡醒的模样,悠悠走出房门,坐上院墙上的老位置。
“今天,谁来?”
“我!”
“我我我我!”
下面立马应和。
三个红薯,吃三天,他们非常渴望!
孟榆“嗯”了一声:“老规矩。讲讲邻居间的故事,谁的故事更动听,我就把今天的活让给谁。”
这一次没有抢先的规矩,第一个说的人没有得到任务,后面的也有的没的,开始说起邻居间不知道的八卦。
有偷东西的,偷|情的,有各种你来我往算计的,很多人面红耳赤当场吵起来,更多的趁乱继续说自己知道的花边消息,想引气孟榆的注意。
可是孟榆听了一圈,却点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女孩。
“就她。”
众人看过去,愣了一下。
这竟然是好久不见的,杜老壮的女儿?!
有人犹疑:“你什么时候来的?之前去哪儿了?你爹死了都没见你回来?”
女孩儿脸上黑乎乎的,一片病弱之态,只有眼睛还算有神,尤其是听到杜老壮死的一瞬间,更是有种几乎要穿透而出的快意。
她哑着嗓子,大声道:“他不是我爹!他是要杀女儿的畜牲!孟姐姐说的都是真的!杜老壮是坏蛋!”
她接下孟榆扔下来的红薯,当场狼吞虎咽地吃下,开始在村头巷尾喊自己的台词,特别真情实感。
昨天的小孩有父母保护,今天的小孩儿可没有。要安安稳稳地在村子喊一圈儿可不容易。
于是,孟榆让灰狼在女孩儿后面跟着,保驾护航。
小女孩儿念的词,有孟榆交代的,还有自己补充的。
“我妈就是被杜老壮活活打死的!就因为冬天冻死了一只鸡!可是鸡之所以会冻死,是因为杜老壮去偷拿鸡蛋没有关好门,冷风吹了一晚上!他自己无能,就打我娘!”
小女孩儿瞪大的眼睛忍不住就续满泪水。
她一把把眼泪抹掉:“打死我妈,她又开始打我和哥哥。但是哥哥是儿子,打的轻,打我就往死里打。如果没有卢公子,我已经死了!杜老壮就是个坏人!他不是被人害死的,他是被天收走的!”
小女孩说两句孟榆的台词,就会补充一些自己的事,说两句台词,又要补充自己的事。
还没走到村头正式开始大喊,就已经泣不成声。
但她还是眼泪鼻涕一起流,用最大的声音,甚至是用自己的生命在呐喊。
路过陈白薇家门口的时候,陈白薇叹了一口气,拿起一水袋的温水走出门,塞进女孩儿的手里:“好孩子。以后会变好的。”
女孩儿哭得打嗝。
会好吗?
不会了。
不会的!
她小小的年纪,可以想到头的人生就是当小乞丐,东捡一点垃圾,西捡一点蘑菇,哪怕自己想要种地种菜,也会在菜每长出来的时候就被其他人偷走。
村子里,没有男人就是不行。
但是找一个男人,像她爹那样,还不如不找!
她没有未来,只有刚吃的红薯,和现在这么一点温水。
陈白薇心头软,可是她也无能为力,只是摸摸女孩儿的头,送她继续走。
陈白薇是个寡妇,女人的难处她心里最清楚。
只是她毕竟是个成年人,而且一儿一女眼见也长大了。女儿是个彪悍的,十五岁已经会为了娘和土里那点东西和人打架,并且因为大家拼命且凶狠,名声不好,却真的可以把摇摇欲坠的家护住一点。
儿子今年也十三了,没有大女儿那么彪悍外露,却也是个沉默坚韧办实事的。
她这一双儿女,都是她未来的希望。
那个小女孩儿的希望,又在哪里呢?她才大女儿一半的年纪啊。
村里早夭的孩子很多,女孩儿,大概也会是其中一个吧。
陈寡妇家里只有一小块地,种点菜只能让一家人偶尔吃点。
旱灾前,她的营生主要是织布、卖衣服。
她手巧,不管是衣服布料,还是一些布头装饰,在镇子上都可以卖上价钱。
只是旱灾一来,家家户户都紧巴巴的过日子,谁也没这个闲钱去买新衣服。村子里更是,谁家衣服破了,自己就缝缝补补搞好了,谁会这么奢侈地专门花钱请陈寡妇呢?
幸运的是,陈白薇一直很有忧患意识,每次去镇子都会看米粮价格,只要便宜就会买很多回来屯着,每次买点每次买点,家里一个小仓库已经屯满了陆陆续续买到的粮食,即使自己没有靠种田为生,家里也存了粮,这才让一家三口勉强活下去。
只是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不如庄稼汉存的自家粮食多。
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
原本还想做一些好看一些的衣服,看能不能换一些红薯。
可是村民太过分,把姑娘惹生气了。
没有任何人有义务无条件帮助你。
这是陈白薇一直以来都明白的道理。而且因为长期被明里暗里各种欺负,又因为寡妇门前是非多,被各种谣言中伤,陈白薇比所有村民都清醒。
来自旁人的善意是可贵的,如果不珍惜,遗憾的只有自己。
陈白薇很清楚,一双性格各异的儿女也清楚。
所以在知道孟榆不交换粮食后,他们没有去恳求,只是计算了还剩的粮食,以及不知道什么时候世面上才会有的可以买得起的食物,做了最坏的打算。
陈白薇:“明天,我们就搬走吧。一边走,一边在山里找吃的。兴许能熬过去。”
女儿利落地答应了,这一天都在整理东西。
儿子沉默着,去目的地相反的山林走了一大圈,翻了七八座山头,把能找到的最后那么一点蘑菇找回来,压缩放进了行李背篓。
至于陈白薇,她连夜用家里最好最鲜艳的布,织了一件十一二岁女孩穿的衣服,装进一个干干净净的盒子,交给儿子:“帮娘跑一趟,把它放在外乡公子的院子后面,不要惊动她们。我们能撑过最难的几天,全靠姑娘……”
“我懂。”陈嘉树不用娘亲解释。
他什么都明白。
毕竟一个月前,他们是真的弹尽粮绝,饿了很多天,才被那位姑娘馈赠的粮食救了命。
无以为报,只能拿出这么一点礼。
陈嘉树特意绕小路,从卢子安小院的侧面走来,在阵法石那棵树的旁边放下了盒子,悄无声息地走了。
他走路因为无力和疲惫有些摇晃。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来到离家不远的一个大石头背后。
这个石头里有个隐秘的石洞,是小时候他和姐姐玩闹的秘密基地。
现在他已经是个十三岁的少年,已经挤不进去了。
但他还是勉强挤进去。
他头昏眼花,喘着粗气,费力地拿起匕首。
这个匕首已经生锈,钝到只能勉强用来割草。此时他拿着把手,刀尖正对心脏的位置。
他太饿了。
即使这个月有孟姑娘的食物熬粥,他还是太饿了。
昨天背着娘亲和姐姐跑了那么远的山路,骗她们说碰到了隐秘的蘑菇窝,现在已经到了极限。
即使把辛苦采回来的蘑菇全部吃掉,他也恢复不了体力。
比起勉强上路,无谓地消耗娘亲和姐姐的粮食,他更愿意成为她们的粮食。
和被迫吃掉的人不一样,他是自愿的。
这么些年很辛苦但是很幸福,他希望用自己的命,换她们继续活下去。
这个地方只有姐姐知道,姐姐肯定会找到他,并且明白他的意思。
姐姐那么泼辣又果决的人,会吃掉他的。这样他们一家人,也是变相永永远远在一起了。
“你们,一定要活下去啊。”
他用最后的力气握紧匕首,狠狠刺向心脏。
就在这一刻,时间仿佛拉长了。
陈嘉树听到一点若有似无的叹息,手竟然无法寸进。
睁眼一看,逆光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蹲在他面前,稳稳握住他的手,将它缓慢拉开。
而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飞奔过来,一耳光扇上陈嘉树的脸。
陈嘉树怔愣,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
大的那个是他“死前”还在念叨的姐姐。
那个从来泼辣果决的人,脸上续满泪水,瞪大眼惊怒地看着他。
小的那个,是刚才特意绕过的孟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