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世敏打开折好的纸箱,露出满满一箱熬好封好的药剂。她拿了两包出来,放在卫霓面前。
“一天三次,每次两包,你现在吃一次,睡前还能吃上一次。”
“妈……这是什么?”
虽然多少已有猜测,卫霓还是忍不住问。
“调理身体的补药。”郭世敏面不改色地说,“我有个朋友的儿媳也是一直怀不上,他们去找这个医生调理了一年多,没过半年就怀上了孩子。”
卫霓脸色难看,没动弹,郭世敏就把茶几上的两包药,直接放到了卫霓紧握的双手上。
“这个医生的号很难挂,我也是托人走了关系,好不容易才拿到这些。这是三个疗程,先吃来试试。”
“我等会再吃……”
“现在吃。”郭世敏盯着她,不容置疑道,“晚上你还要再吃一次,间隔时间短了对身体不好——你是学医的,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卫霓沉默半晌,在郭世敏的盯梢下,撕开了补药上开口的锯齿。
药很苦,从喉咙灌进肠胃,谁也不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压下呕吐的冲动。
一如她的生活。
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令人艳羡的婚姻之下,隐藏着多少只能默默吞咽的苦涩。
郭世敏用戴着翠玉手镯的右手拉了拉落下来的酒红色真丝大披肩,等她放下空空的两袋补药后,又说:“我们医院请了上海的一位妇科专家来坐诊交流……”
卫霓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
郭世敏的每一个字都让这个空间里的空气愈加稀薄。
卫霓从嗓子眼里挤出微弱的声音,就像扑腾的溺水者对船上人的最后一声哀求:
“妈……”
郭世敏恍若未闻,坚定地说着她想说的话。
“人家年轻人不生孩子是拼事业,你拼什么事业?我让你来我的医院,你又嫌专业不对口。要我说,没有比这更对口的了——工作轻松,能够兼顾家庭。有我在,难道谁还会安排你坐诊吗?”
“你别嫌我唠叨,你张阿姨的儿媳今年都生二胎了,你们是同一年结婚的,她前天遇见我,还问我你有消息了没有……我听在心里,也为你着急……”
一句一句。
一句又一句。
一天接着一天。
变着法子说她已经疲于应付,并且无能为力的那些话。
“所以他们才欺负你。”
脑海里突然响起的声音,刺破了卫霓心底最深处的隔膜。
那些她抑压了许多年的委屈,悲痛,愤怒——在这一刻忽然喷涌而出。
“别说了!”
郭世敏一脸震惊地看着她,既有第一次被她忤逆的不可思议,又有权威被威胁的愤怒。
“一提生孩子的事儿你就开始激动,你是不是平时就很焦虑?你知不知道,心情也是很影响备孕结果的?”
蛮横无理的罪名让卫霓的眼泪夺眶而出,这变相证明了郭世敏关于“焦虑”的指责,卫霓有口难辩,情绪彻底崩溃,捂着脸痛哭失声。
郭世敏还在责备,可她的声音渐渐远去了。卫霓只感受到自己心脏的鼓动,以及指缝里不断沁出的泪滴。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抓着一块破木板,艰难地漂浮在海浪上的人。
还没到真正的绝路,但她看不到希望。
一直以来,她独自沉默地吞咽压力,母亲望子成龙的期盼和父亲中年失意的困苦都让她无法倾诉苦楚,总是忙碌的闺蜜在无形中渐渐疏远,再加上如今丈夫的背叛——她张嘴向四周发出求救,喉咙里却静默无声。
郭世敏站了起来,语气又恢复到了先前卫霓还没打断她的时候:
“刚刚我说的专家交流会诊,就在下周六,我已经给你预约好了时间,到时候——”
“妈!”一声怒喝从玄关响起。
伴随一声砸门,成豫连鞋都没换就大步雷霆走进了客厅。看到抱膝痛哭的卫霓和茶几上的一箱补药,他脸色更加难看,强压着满脸的怒火道:“妈,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送来的吗?”
“什么不要送来?你以为这是毒药,是害你老婆的?我是吃多了撑的,又出钱又出力,还搭上自己的人脉——就是闲得慌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儿做?”郭世敏怒不可遏道。
“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可这事急不来!我和霓霓现在都年轻,不着急要孩子,我——”
“年轻?!”郭世敏发出一声刺耳的嗤笑,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分别指了成豫和卫霓的方向,“你们两个,一个二十七一个二十八——年轻?你是在说给我的脚背听吗?”
“妈,你别管了!我们自己的事,我们自己心里有数!”
“你是心里有数,你一直心里有数!”郭世敏激动不已,“辛辛苦苦学医出来,不接手家里的医院,偏偏跑去开什么娱乐公司!我给你选的女人你不要,非要娶一个暴发户的女儿!”
“上梁不正下梁歪,她妈私奔也要嫁给她爸……你知不知道,要是放在古代,她就叫私——”
“够了!”
成豫暴怒的声音盖过了室内的一切声响。
愤怒和失望让郭世敏那张精心保养的脸变得肿胀和扭曲。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连酒红色的披肩落到了地上也一无所知。
许久的缄默后,郭世敏提起自己的包,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客厅。
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冰冷而急促,才被砸过的门再一次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撞击声。
喧闹过后的寂静中,卫霓感觉到身边有人坐下。
他或许是在思量如何安慰她,所以短暂地沉默着。
卫霓却忽然冷静了。
郭世敏也好,陌生人也罢,让这些人看见她的眼泪,远没有在成豫面前落泪更让她难堪。
郭世敏给她的也不过是挑剔的冷言冷语,而身旁这个她曾毫无保留,以为会携手共度一生的人,却将她碾碎成泥。
“我没事。”她抬起头来,扯过几张纸巾擦掉脸上的泪水。
“霓霓……”
成豫也跟着扯了几张纸巾,想要给她擦泪,卫霓却先一步站了起来。
窗纱摇摆,火苗色的夕阳抚动在两人身上。
成豫坐在沙发上,卫霓站在他两步远的位置,纤弱的身姿像一条柳枝。他凝望着她苍白的脸,那闪耀的泪痕让他沉默不语。
他们近在咫尺,横亘在彼此之间的夕阳却恍若燃烧的银河。
遥不可及。
“我真的没事。”她说。
卫霓伸手拉起成豫胸前的领带,墨绿色的带子上,盛开着一株秀美的铃兰。
她定定地望着这株娇美的铃兰,说:
“这是你新买的吗?”
“买了有两年了,一直没戴过。”成豫避开她的目光,伸手按下领带,想要拉住卫霓伸出的那只手。在那之前,卫霓的手先放上他的肩膀,抚平了他西装肩上的褶皱。
她含着闪烁的泪,在火光一样的夕阳里,笑着对成豫说:
“好看。”
成豫微微蹙眉,不解地看着她。
他曾是她的一切。
“……真好看。”她说,近乎呢喃。
她即将松手的十年时光。
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