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纳兰家的纳木卓格格并未被人掉包,而是自十数年前刚出生起,就在内里装了个来自几百年后的灵魂。 “大哥放心,咱们不在梦中。”看瞻岱偷偷敲着屋外太阳,纳木卓笑着请人坐下,“毕竟再过十天妹妹就要入宫参选,想要出头也没那个时间。” 问题没能从根底解决,反倒让瞻岱舒了口气。 纳兰氏就算式微,也没到山穷水尽的份上,女儿家有手段不是坏事,执着于财物权势就不妥了。 等纳木卓落选出宫,天已渐凉,起码冰炭铺子的收益再不会引人眼红。 至于其他店铺…… 瞻岱抿了口茶,点头道:“暂时交给专人打点也好,你身边可有得用的人?我记得你.乳.兄于经商上颇有些天赋,若他无心仕途,不如招揽来替你出面。” 他斟酌着用词,小心劝道:“卓卓,你到底是个待字闺中的娇俏格格,男装出门……到底不妥。” 纳木卓蹙眉不答,面露难色。 见妹妹如此情态,瞻岱念头突转,深切地怀疑起她要招赘的原因。 莫不是与她.乳.兄有关? 挥退周围伺候的侍女,瞻岱轻声问道:“卓卓,你可有心上人了?” “并无。” 见纳木卓答的干脆利落,脸不红心不乱,瞻岱反而更担心了。 十五六岁的年纪,别说是个姑娘,就算是小子提起情情爱爱的事,也难有一个不羞得。妹妹这样,明显是早就防着他问。 瞻岱心中‘咯噔’一声,觉得十有八.九,是自己猜对了。 他硬着头皮劝道:“好妹妹,满汉不通婚,你若真看上你那.乳.兄,不如将他……” 将他什么?收为入幕之宾? 瞻岱目光游离,表情怪异,没有说下去。 确认了猜想的纳木卓赶忙否认,却不知越是如此,越让瞻岱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几番保证反而越描越黑,她对着一脸‘果真如此’的瞻岱叹了口气,不再尝试扭转他的看法,当机立断转了话题。 “大哥来此,该是有好消息告诉我吧?” 瞻岱点头,又摇了摇头:“大选过程你不必再操心。不过招赘一事,大哥并未向圣上言明。” 这是在纳木卓预料之中的。 她憋住一口气,硬眨出些泪光:“是我任性,愧对家族。” 在历史上,纳兰家本该有个女儿入宫,被封做舒妃,还曾诞下皇子。 瞻岱微愣,立时反应过来:“你放心,纳兰氏的男儿,绝不会靠着妹妹的裙带往上爬。” 面对忤逆不肖的妹妹,身为族长的瞻岱既没有问责,也没有请家法,反倒处处替她思量。 之前的假哭在瞻岱的兄长关怀下,化作真切的鼻酸。 纳木卓吸吸鼻子,愧疚道:“大哥不懂的。” 就算瞻岱说他升官全凭真本事,也不能抹去因为她的自私,使得纳兰氏少了个皇妃做倚靠的事实。 纳木卓郑重地给出承诺:“以后咱们兄妹同心,纳兰氏定会重现荣光。” 她处心积虑逃避中选,除了不想当乾隆皇帝的妃子外,更是不想像牛马一样,任由天子将自己指给不认识的男人。 就算被封建礼法压迫,她也要尽己所能,挣出一片自由。 因她任性而折损的机会,纳木卓也会用自己所知,尽量弥补。 前世大学毕业后,她就跟着导师翻录《白话版清朝野史大观》,纳木卓对清朝历史称得上了解。不过大多数认知都来自野史传记,极少的一部分才是对照用的史料。 野史正史互相参照的结果,就是时灵时不灵——纳兰家的皇妃娘娘,是在乾隆五年入的宫,而非两年前的今次大选。 纳木卓的思绪飘得极远,完全没注意到堂兄一张老脸已臊得通红。 “要是你嫂子在,也不必我说这些话。”瞻岱到底是武将出身,不过稍作犹豫,就清了清嗓子,忍着尴尬,继续说下去,“哥哥将话撂这,你要真喜欢他也无妨,咱们择个下五旗的寒门小户,谅他也不敢对你指东道西。” 纳木卓摇头失笑,打断了瞻岱的滔滔不绝:“大哥多虑了,我真没有心上人。” 瞻岱:“……那就再好不过了。” “多亏大哥。不然为了不使纳兰家蒙羞,我在入宫参选前,也得好好受教养嬷嬷一番磋磨。”纳木卓亲手端茶与他,“以茶代酒,谢过大哥。” 瞻岱抿了一口便放下,干笑两声道:“招赘一事,大哥并未向圣上言明。” 婚嫁对女子来说,是比天还大的事,即便妹妹素来是个有主意的人,他也不能随着她任性。 见纳木卓主动提到此处,瞻岱立时放下旁的,谆谆告诫道:“撂了牌子也是好事,到时我送你大嫂回来,替你用心想看户人家。不求高门,只寻家世平常稳妥肯上进的,有大哥压着,保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纳木卓却不听他的劝。 她轻笑一声,慢条斯理道:“伯祖父的词大哥你随口就来,我又如何忘得了生身父母的恩情呢?” 所谓三岁看到老,这个妹妹,果真如小时候一样固执。 想起往事,瞻岱苦笑着住口,知道再劝无用。 雍正三年,纳木卓的外公允禟因涉谋反事,被剔除宗籍,其父纳兰永福因帮扶岳父亦遭革爵。雍正八年,永福虽起复为盛京户部侍郎,但一双儿女却被先帝下旨过继给兄长永寿。 自数年前,纳木卓的嗣父、生父双双病逝后,纳兰家五房一支就此绝嗣,当时瞻岱就有预感,为了生身父母敢与先帝辩论的妹妹,定不会安然置之。 可实际上,在短暂的担忧后,瞻岱反倒松了口气。 她并未因身世怨天尤地,或对帝王升起不满之心,这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纳木卓,你真想好了?”瞻岱迟疑一瞬,小心问道,“宁琇……他可清楚你的想法?” 纳兰宁琇,正是四叔的嗣子,纳木卓的嫡亲兄长。 因当年是否随生身父母一同去盛京赴任的事,纳木卓与宁琇起了嫌隙,再不复往日亲密。 早年凡提起宁琇,纳木卓都要冷眉冷眼,甚至拂袖而去,是以瞻岱才会问得小心翼翼。 “这般大事,他自然知道。” 纳木卓并未如瞻岱所想,反倒极温和地补充道:“不瞒大哥,我手上的铺面能在短期内兴旺起来,所用现银除了郭罗玛法剩下的家产,就是宁琇将阿玛所遗尽数给了我。” 对着顶门立户一直真心疼爱自己的堂兄,纳木卓并不将打算继续藏着掖着。 她捧着冰碗挑着里面去了核的荔枝,边品着甜味儿边笑道:“宁琇难得硬气一回,说以后有了子孙挑一个回宗,却不想想,就算是顾虑着这是先帝的旨意,圣上就不会允许他这么做。” “区区小女子,反倒能让大家睁一眼闭一眼,轻轻放过。” 纳木卓笑得云淡风轻:“大哥千万不要告诉宁琇,他素来傻乎乎的,知道太多只会坏事。” 瞻岱五指紧握,将上等的雨过天青色茶盏捏的吱吱作响。 他心中大恸,因纳木卓的苦心经营,亦因宁琇苦苦求和的心。 五叔永福曾任内务府总管,不计珠宝古玩与店面,罚抄之后的家产少说也剩了百万之巨。 乾隆二年全国税收,也不过一百三十三万两白银。 宁琇怕是除了给出银钱铺子,再想不到别的法子讨妹妹欢心。 “是大哥无用。” “大哥无需如此。”纳木卓反过来安慰瞻岱,“这是我与宁琇命里带的劫难,咬牙冲过去就是拨云见日的光明。” 瞻岱苦笑,暗下决心多立些功劳早日升迁回京,又稳了稳心神,正色道:“你之前做得很好,只是招赘后闲言碎语定不少,还得有所准备……既决定顶起五房门楣,日后定要步步谨慎,不可行差踏错。” 他拍了拍纳木卓的肩头,此时不像是对娇宠了十五年的妹妹,倒像是会共度风雨为纳兰氏争光添彩的兄弟。 此时的瞻岱,不止是兄长,更是纳兰一族的族长。 纳木卓点头,郑重应下:“大哥放心,纳木卓定不缀纳兰氏名望。” 两人就生意一事聊了许久,纳木卓点子新颖想法超前,但比之久经官场的瞻岱少了许多往来经验,不过小半个时辰,就觉得受益良多。 到了时,瞻岱轻呷口茶,眼中满是赞赏:“有女如此,五叔泉下有知,也会欣慰非常。” “就是可惜了傅恒……”瞻岱喃喃自语的声音有些大。 “富察傅恒?哥哥今日不还和他喝酒,怎么突然可惜上了?” 纳木卓眉梢微挑,脑海中的第一反应,不是幼年在宫中的玩伴,而是《清朝野史大观》,与各色清宫剧里的悲催形象。 这是个有足够实力,能与顺治爷之弟、襄亲王博穆博果尔相争,好好论论谁是大清第一绿帽王的悲催男人。 傅恒比襄亲王更悲催的是,他煊赫一生中立下的无数功绩,都在各大影视剧与小说中,被福晋与乾隆私通、惨带绿帽还喜当爹的经历掩盖了。 “傅恒……傅六哥怎么了?” “无事,为兄在说醉话。” 几个时辰前与傅恒一同饮酒,见当年的少年已见英姿,瞻岱就存了替他与纳木卓保媒的心思。 且他冷眼旁观,傅恒提起与纳木卓往事时,便是有心避忌,也没能遮住眼底的淡淡情思。 可见只觉襄王有心神女无意,既然纳木卓决定了要招赘,傅恒又全不晓得自己心事,他这个局外人,为了两方着想,还是不要挑破的好。 此时的瞻岱却不知道,缘分这种事,完全由不得人心来操控。 ····· 八月初的复选之后,通过初选的秀女们就入住储秀宫,除了日日学规矩外,就是准备总是突然到来的各种考察。 通过的留牌子进入下一关,没通过的撂牌子回家自行婚配。 在宫中待的时间越长,就越能证明这位格格品性端庄,就算最后没能留下,依旧是不愁嫁的。 得到圣上的许诺,不再担心会被随意拉去婚配,安下心来的纳木卓该吃吃该睡睡,半点没因为身在宫中就难为自己。 因着不受拘束的心态,整个人都十分放松,举止大气应答自如,再加上本就出众的外貌条件,自然而然成了乾隆三年秀女里最受瞩目的一个。 在同屋秀女因明日要面见皇后娘娘,而夜不能寐的时候,同样被点了名的纳木卓依旧准时入睡,一夜好梦。 梦中的她仍在二十一世纪,刚拿到中国古典文献学专业的毕业证书,正随着导师编撰白话版《清朝野史大观》,满心期待着努力工作,能在编辑栏上排名靠前一些。 一切都还很美好……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打在纳木卓脸上,衬得她本就莹白如玉的肌肤清透非常,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当看到头顶精致的红木雕花时,满含困倦的目光立时变得清明。 那些过往,都已经是场梦了。她已经来到这个世界,整整十四年了。 “格格们快起来梳洗吧,让皇后娘娘等着就不好了。” 纳木卓披衣起床,道了声‘好’。 在小宫女端着水盆进来时,与纳木卓同屋的三个秀女对视一眼,然后有志一同的摇了摇头。 姑娘们敏感的察觉到,她们天不怕地不怕的室友,今天心情似乎不太好。 交换过眼神后,三人的动作与谈话声,都有意识地放轻许多。 秀女的装扮都是有定式的,所以梳洗的过程花不了多少时间,草草用了两口白粥后,昨日被点到名的格格们就跟着储秀宫管事的姑姑,向着皇后居住的长春宫而去。 一行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正是这批秀女中最拔尖的十个。 十几岁的小姑娘正是花儿般的年纪,又不似宫妃宫女被规矩牢牢束缚着,才一出储秀宫的门,就成了宫中最鲜活亮丽的风景。 别说那些小宫女小太监,就连一贯办事认真的三等侍卫瓜尔佳富德,也忍不住在领人巡视时侧脸多看了一眼。 然后就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走了神。 直到腰眼一痛,富德才收回目光,正见同是三等护卫的好友傅恒正色看着自己。 “你不要命了?”挥退手下,傅恒声音压的极低,被帽檐挡住的眉心紧皱着,“把心思全部收起来。” 头批面见皇后的秀女,无一不是家世一流品貌非凡。皇长子才满十一,和亲王也已娶了嫡福晋,想也知道她们的家族眼中只有正年富力强的圣上。 就算其中一二没想过将女儿嫁给宗室,中意的也会是身边富察家的公子,而不是家世微弱的自己。 富德心中发空,硬撑着面不改色,轻声向傅恒道了谢。 “近日凡是在御花园周围巡逻,都由我替你。” 富德点头应下,之后沉默了许久。 当秀女的身影完全消失后,他到底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然后快速收回视线,轻声问道:“傅恒,你可知走在第三位的格格是哪家的?” 就算明知无望,富德也想知道,自己一见钟情的姑娘姓甚名谁。 见傅恒不答,他忙保证道:“你放心,我晓得自己的身份,绝不会做出拖累她的举动。” “你知道就好。”面对好友祈求的目光,傅恒心中不忍,还是顺着他的视线,向那队已经走远的秀女们望去。 不过一眼,便再移不开目光。 那是……纳木卓? “富德。”傅恒的声音极轻极淡,却又像含着极复杂的情愫,“我或许没什么立场劝你了。” 举踵思慕的富德听他语气不对,愣愣转头看向傅恒:“你……” “那是纳兰家的格格纳木卓,明珠的曾孙女。” 亦是在他梦中徘徊多年,使他一往无前的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