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长乐起先觉得曲楚说他来当物理老师是玩笑话,没想到住进来头一天,曲楚就背手立在开阔的书柜前观察,半分钟后转身,斜倚着柜子,把金丝眼镜往上一推,骨节匀称的手指敲击桌面,轻声试探,“你对牛顿的机械宇宙观有兴趣吗?”
应长乐没答,唇线平直,只是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开始有光流转。
曲楚在极快的时间里学到如何读取她的微表情,润声继续讲下去,“机械宇宙观是指完全的决定论的宇宙观,它迄今为止无法被证实,也无法被伪证,所以机械宇宙观的存在更像是一种哲学信仰……”
这一年的应长乐还没能接触到这种理论物理,负责应试竞赛的老师赶课时,更不会给小孩子说这种话题。
人对未知的事物永远充满好奇心。
卧室里的一切都是新放的,连本和笔都没有拆封,应长乐坐靠窗这次,曲楚坐她的右边。
曲楚撕了本子的塑料外封,在笔筒里抽出两只签字笔,翻开扉页,在中段落笔写下。
[应长乐大小姐的物理学小课堂]
[主讲人:曲楚]
行楷锋利工整,极漂亮的一手字,人能看懂,不太像医生会写的。
笔本都被送到应长乐面前,桌上的护眼灯也偏向她更多。
“别误会,首先不是所有医生都写狂草,其次是未必是狂草,我们是有医学处方缩写词典要背诵的,简写和拉丁文居多,药剂师能看懂就可以了。”曲楚边自言自语的解释,边打开了包a4纸,手按压白纸,笔尖沙沙摩擦纸面,画出个小刺猬的卡通图案,拎起来对比调侃,“像不像你?”
应长乐冷漠的抓过白纸揉成团。
“你这脾气怎么时好时差的啊。”曲楚低笑,虚咳清嗓子,不再闹了,“牛顿和爱因斯坦都是机械宇宙论的支持者,玻尔为首的哥本哈根学派是另外一边的,即相信不确定性是世界的本质。”
晚夏不需要开空调,夜风透过窗钻了进来,轻柔的拂着脸颊,应长乐认真聆听着。
“机械宇宙观的一个重要推论是,如果你相信宇宙有一个起点,即大爆炸,那么从大爆炸开始到现在,所有一切发生的事情都是注定的。一直到未来,所有都是确定的,只是人类的科学水平无法搞清楚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曲楚娓娓道来。
应长乐眼尾挑起,“宿命论?”
曲楚否定,“不是哦,你知道大统一理论吗?”
应长乐点头,这个理论又被称万物之理,即理论上宇宙间所有现象都可以用微观粒子之间仅存在四种相互作用力来解释。[1]
“就知道我家是小长乐知道的。”曲楚温声赞扬道,“机械宇宙观遵循大统一理论,不过不是当下量子力学角度的大统一,在爱因斯坦阶段的大统一理论,是认为掌握大统一理论后的宇宙中的一切都是可以被预测的。”
“……同时机械宇宙观它否认人的自然意志,认为人类的意识无非是化学物质和电信号的作用,所以独立的精神世界在该观点中是不存在的,是没的感情的物理,和宿命论一毛钱关系都搭不上,实属物理学的浪漫的毒鸡汤。”
橘黄的护眼灯描摹着曲楚英俊的面孔,搭配着悦耳富有磁性的嗓音,温暖的沉香木气息涌进鼻腔,嘴里含着颗橘子味的润喉糖。
五感都被占据,曲楚很随意的在白纸上写画,勾笔时候圈出个圆,无意中按下应长乐少女时代的开启键。
她首次直观的认识到面前这个人没有说谎话,曲楚真才实学,按理说他打底有四年时间不用学物理了,但介绍起理论物理,依然信手拈来。
曲楚说要辅导她物理竞赛,就真的有能力辅导。
托表哥容磊的不规范教学福气,应长乐是个可以边转九魔方边读题,拼完魔方写解题思路的一心多用选手。
她听得认真,想得同样认真。
蓦地又回忆起监控录像里的内容,容磊问,“曲楚为你放弃了哈佛医学院,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对吧?”
应长乐是明白的,理论上讲无疑是自毁前程,曲楚义无反顾地放弃,然后就坐在这里,给自己讲物理。
他说了一个非常有趣、有关于物理进程,课竞赛阶段不会考到,看起来全无意义,无法证实与伪证的理论。
夜风里夹杂了雨丝,斜扫在玻璃上,凉风不绝的细雨夜,曲楚试探着给她说了许多还没涉及到的理论。
时针与分针只剩下个锐角夹角,十一点整,曲楚意犹未尽的仰头喝光杯中水,无情的摸出套竞赛卷子,翻了几页,选定某张的最后一道大题。
他起身松动颈骨,坐在桌子上点着题,“把这个写了,我给你讲完,就可以洗漱酝酿睡眠去了。”
“不用。”应长乐掀眼皮懒声说,
曲楚捏她的脸颊,含笑质问道,“说明白点儿,是不用做,还是不用讲?卸磨杀驴?听完就不肯做题了?”
应长乐拍开他的手,“我不用做,你不用讲,太简单了。”
笔杆在手指间来回翻转,她随便写出三两个重要公式,最后心算出串结果来,扔笔。
曲楚看着她写完,又重捡起笔来补了个字,嘱咐道,“以后答卷记得写解,不然扣分,这套卷子我可能没别的可以教你了,早点儿睡,明天出去买新卷。”
这卷子是上一任辅导老师留下来的,曲楚粗略翻阅过,是某年高中全国物理竞赛的真题,应长乐开学才初二,是个天才少女。
“想什么呢?”她难得表露出好奇心。
曲楚轻笑答,“我在合计获奖感言。”
应长乐困惑的看他。
曲楚补充道,“你是个不世的天才,以后可以走我走过的路,我现在还没看到你数学水平,但如果你保持学下去,不出意外,高一就能拿到IPhO(国际物理奥林匹克)冠军,我在打提前量,思考媒体采访我时候的说词。”
雨声扣窗低吟,曲楚的清润的音色和着雨,撞进耳廓,“原本我担心自己教不了你,现在放心了,老师只是给你卡住时候提供另种思路的存在,我侥幸能成为这种存在。剑桥的应用数学和理论物理系或许非常合适你,以后去当霍金学妹怎么样?”
“当你学妹岂不是更好?”应长乐一语双关的揶揄。
“别了吧,劝人学医,天打雷劈。”曲楚按她的发旋,温柔讲,“早四年认识我们小长乐的话,你和哥哥说,想当哥哥的学妹,我可能就继续读物理了,但现在不行,哥哥没机会了。”
有的行可以转,三百六十行,行行转cs(计算机科学)。
有的则不可以,四年没有碰过物理的曲楚再捡起,或许跨考物理学读硕读博,但绝不可能达到年少时一直读下去后的高度了,这回头路没走得必要和意义。
她尾音挑起,“后悔了?”
曲楚不假思索,“我从不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