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是并州治下的一座县城,凤杞把妹妹送到空荡荡的晋王府里,嘱咐溶月和其他丫鬟婆子伺候好,又说:“这里很平安,送亲的队伍,我留了一多半护着你。”
“藏娇的金屋准备放在哪里啊?”凤栖问完,只见凤杞嚅嗫了片时,她就紧跟着笑道,“哥哥怕我知道,就不用说了。”
凤杞有些被拆穿的恼火,终于也忍不住说了句冷语:“我只是执行官家的命令,没有听晋王的话而已,你不用拿我当仇人,一遍又一遍讥刺。何况,护不住何娉娉,我枉为男人。”
凤栖看了他一眼,也说不来软话,终究道:“哥哥原来是这么想的!”
凤杞说:“我想给妹妹最好的,但是,我心里首先必须有天下。”
凤栖于是又看了他一眼,而后说:“希望哥哥能这么想,也能这么做。我还有些东西要收拾,哥哥事多,就先去忙吧,我应付得来。”
凤杞的懊恼与尴尬写在脸上,也没脸久留在晋王府,又嘱咐了一遍让溶月几个好好伺候,就离开了。
溶月小心问:“娘子,还要收拾什么呢?”
凤栖说:“不用收拾什么了,去汴京的时候,不是都收拾完了么?爹爹连最心爱的金石古玩都带走了,这里只剩些粗笨东西了。来时我看到后角门连柴火都没有码,大概也就守屋子的人那里还有些米,难道还蹭他的饭吃不成?去看看市里有什么现成的点心卖,糊弄几日也就完了。”
她一路来当然有行李,这会儿让丫鬟们铺好床。空落落的晋王府,要是打算长住,也不妨收拾起来,该买的买,该打扫的打扫,但凤栖早已没有这个心思了,她躺到床上,说:“你们也少折腾了,屋子里的灰随便抹一抹就行了。不几天就得走了,没必要麻烦。”
果然,不几天凤杞又来了,一来就忙前忙后,斥责婢女们:“做事太不经心!燕国公主就算是暂时驻跸,也不能如此潦草!”
回头对凤栖讨好般说:“哥哥知道你这几天委屈了,这些丫鬟以往也不在灶下伺候,只怕你这几天都没吃到什么好的。我在晋阳最大的馆子里叫了一桌席面,好好给你打打牙祭。”
然后又献宝似的一件一件往外掏礼物,攒盒装的蜜饯和点心、竹篓装的路菜和酱菜、精美的衣料,还有好几匣金玉首饰。
凤栖一直冷眼看着,但看到金玉首饰时,她的心软了一点。哥哥这个太子一直做得委屈,太子东宫的花销都由长史管理,一笔笔账都要上报于皇帝,但凡凤杞乱用几缗钱,都会遭官家的问话和讽谕,有时候他实在缺钱,都还得亲爹悄悄贴补他。这些金玉首饰大概把他偷藏的那点私房钱都花得罄尽了。
“哥哥何必破费!”
凤杞笑着说:“妹妹能美美地出嫁,多些值钱的贴身嫁妆,靺鞨人穷惯了,眼皮子浅,也一定会多敬重妹妹一分。说实话,一文钱难死英雄汉,我太知道了!所以妹妹有些金银傍身,总归少些烦恼。”
他看着自己的妹妹,眼神里有些哀伤,但还是终于说:“让溶月她们收拾东西吧,在晋阳盘桓了好几天,这会儿确实该出发了。”
凤栖问:“郭承恩已经把粮草和岁币解送到了涿州了吗?”
凤杞沉沉地点了点头,一瞬间目中就有泪光。
郭承恩首鼠两端,带着大梁的钱粮去涿州这个已在靺鞨掌控中的城池,自然是打算借花献佛,不定还顺便假意问一句:“咦,燕国公主还没到?不能吧?”
所以加急的催问送到凤杞这儿,做哥哥的只能挥泪送妹妹出嫁。
他两难,凤栖明白,但也无法原谅。她见过的男人大多是这样:显得情深款款,但事实上自私自利,只管对自己有利的一面,从来不会真正顾及别人。
凤栖说:“我并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的,如果哥哥准备好了,那就出发吧。”
一路上少了何娉娉,连互相挖苦的对手都没有了,实在是无聊得紧。
凤栖又懒得和哥哥说话,大多数时候在楼船上支颐看山河各处的风景,女儿家出门少,以往只在书本上看过这些对山川形貌的介绍,自己得实地看到后才能发现其中的奥妙,唯只这大好河山让她看出了不少趣味。
凤杞一路上很难受——妹妹冷淡的原因他如何不知!又无从求得她的原谅。
何娉娉被他藏了起来,可他们俩有没有未来他也全然不知。
而一入涿州境内,打了半年仗的焦土上人烟稀少,白骨遍野,凤杞慌慌张张地为凤栖拉上大车的帘子,慌慌张张说:“别看外面,太脏了……气味有些难闻,你熬着点。溶月有没有带香饼子、香丸子出来?……”
凤栖一把拉开车帘,说:“这才是太子需关心的天下!太子该当看看,我也一样!”
风中扑来的腐败气息,让凤杞作呕,他一眼都不敢往外看,而是说:“希望妹妹能拯救他们于泥犁地狱。”
凤栖不由对他说:“哥哥,望你将来能拯救他们于泥犁地狱。”
“可我……”
他咽下去的半句话不是“我不能”,就是“我不敢”。凤栖心里早已把他看得透透的。
大车碾过一具白骨,车轮弹起来,里面的人颠簸得厉害。
凤栖垂头看碾过去的那具白骨,骨骼干枯,缺了手脚,看上去是个孩子的遗骸。她深深地为这个死在战乱里的孩子叹了口气。
凤杞捂着鼻子,紧紧闭着眼睛:“妹妹,这尸骨太恶心了,我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