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半梦半醒般回到王府,轿子停了,家丁打开轿帘伺候他下轿,而他茫茫然在轿中看着涌进来的光,半天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家丁只能轻声唤他:“大王,下轿么?”
晋王如梦方醒,左右看看仍是觉得陌生,在家丁的搀扶下一路过了影壁,又到了内外分隔的二门,家丁退下,正房门口涌过来几个清秀丫鬟,有的给他解外头袍服,有的帮他取沉重的朝冠,有的叽叽喳喳问:“大王,先用茶,还是先用饭?”
“茶……给我茶。”他说,然而取过丫鬟手里的一盏茶饮牛般一吸而尽,咽喉仍是干燥如烟燎,脑子稍微清醒了一些。
迎出来的周蓼惊惧地望着他:“大王,怎么了?官家要对杞哥儿不好?!”
“他没什么事。”凤霈有气无力地说,“风流罪过,也就是闹笑话,可大可小。可是……唉……出大事了!”
周蓼问:“怎么,官家是找了什么借口对大王你不利?”
她醒过来一般,警觉地左右看看,朗声道:“你们先出去,我和大王有话说。你们都是我教培出来的,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个个心里都明白吧?别被自己一张嘴害了一条命,懂了吗?”
她身边的丫鬟婆子早就给她练得军伍里出来一般,进退有度又格外嘴牢,一个个认真地点头,然后静悄悄都退了出去。
凤霈又好好地喝了几口水,渐渐平静了一些,才把今日和官家谈的事一五一十对妻子说了。他已然六神无主,即便是平日对周蓼冷淡,这会儿却只剩她这根主心骨了,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通,最后敲着脑袋说:“我真是要愁死了!不知道谁给官家出了这么一条主意,心肠简直坏透了!”
周蓼凝神想了一会儿,然后淡然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件事虽然不如我原先的盘算,但也不失为好事。”
“好事?!”
“你听过京里的谣言没?亭娘进京的时候车后带着三个男人,外头传得不像话。据闻平章事的侄子——克死了两任未婚妻,都没人肯嫁了——尚且坚决不肯娶她,还说什么‘有其母必有其女’‘打一辈子光棍,都胜过一顶绿头巾’这样的馊话!不过一个尚未有职分的白衣小子,就敢看不起她了。”
凤霈气得脸色铁青:“放屁!他想攀我的女儿,我还不一定肯嫁给他!”
周蓼说:“你和她都是不肯低就的,一直都自得其乐,唯有我都快愁白了头。如今得到良匹,岂不是好事?”
“良匹?!”
“身份地步儿,哪一点不是良匹?再说,你是个于社稷无点滴功劳的闲散王,如今给你机会立功,也就是削减杞哥儿在大家心中不靠谱的印象。对你、对杞哥儿,岂不都是好事?她呢,自小儿是个心气儿高的,其他人她也瞧不上。”
凤霈瞪圆了一双眼,几乎要和妻子吵架一般:“你知道什么叫‘和亲’?!你以为就是把女儿嫁远一点而已?敢情不用你亲生的千里迢迢去异国他乡,就无所谓了?你不心疼,我心疼!”
气得把手边那个价值十贯钱的兔毫盏狠狠在地上砸成了碎片。
周蓼冷眼旁观,丝毫没有惊吓到,等凤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静了,她才哼了一声说:“我知道什么叫‘和亲’!我也知道这对亭娘来说是是极大的挑战。但我更知道这个女儿不是安安分分在家宅里相夫教子的女孩儿,站得更高、走得更远、不甘平凡才是她的宿命!”
她淡然地捧自己的杯盏喝了一口茶:“而且,不是我心疼不心疼,是我心疼不心疼都没有用!同样,你心疼不心疼也都没有用,对不对?要是我亲生的女儿未嫁而遇上这样的事,我再心疼也得遵从圣旨。这是决不能违拗的。”
她自顾自拿起自己的那只兔毫盏,似乎在琢磨里面的汤色,等又开始生气的凤霈再次平静时,她抬头看着丈夫垂眉嗒眼的颓丧样子说:“我这算是明白了,官家下的是一盘大棋,早就把一切算计好了,咱们都是做棋子的,哪好不听将帅的指挥?”
“我就不该从晋阳到汴京来!”凤霈捶了捶桌子,不胜懊恼。
周蓼冷笑道:“他下旨召你回来,你若不回,问你不遵旨是不是要造反,你怎么回旨?若他让并州节度使曹铮带着兵马‘送’你和全家到京师,你又敢不来?你是有胆子抗旨呢,还是有胆子造反?”
“你!”
“我哪里说错了!”周蓼毫不客气,“你自己好好思考思考,把回京前后的一切情况连起来思考,你就明白了。你在晋阳就听说了北卢动荡不安的消息,就知道节度使那里的屯兵在变动,粮草在储备,河西的良马说要运送河西的经卷进大相国寺——官家是信道教的人,他运经卷到京做什么?!”
“这些我已经想明白了。官家想趁这个机会打北卢,收复曾经落在北卢手中的燕云十六州。我当时和家里的清客也发过牢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北卢有皇子造反,但整体军力还没有削弱,我国贸然出击,不见得能赢。”
周蓼说:“不错,可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抓到了北卢的斥候,肯定审出了重要的消息,北卢肯定已经不行了。我听说昨儿晚上大宴时,靺鞨那位什么王就一直挑衅北卢的那个什么王,硬是压人家一头没脾气。这是什么意思呢?难不成像杞哥儿那个傻瓜似的真为个官伎争风吃醋?还不是想着表明意思:靺鞨和北卢是世仇,好不了的,要干一起干!官家岂不看在眼里,心里明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