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两日尤氏来邀贾母看戏,贾母遂携了黛玉、宝玉、三春等过去东府。至晌午,贾母便回来歇息了,黛玉并三春亦不好再去,便都往黛玉书房里去玩。因着前日黛玉送的花簪极得三春的喜欢,此时探春便道:“林姐姐送出十二支,自留了莲花与兰花两支,这可不成一套了,不如我们再想些花样儿,添作二十四支才好。”黛玉道:“是个好主意,待制出新的来我再分送姐妹们和宝姐姐。” 因着先时姐妹们与薛宝钗的口角,王夫人十分厌弃三春,待探春尤其嫌恶,故探春也歇了讨好王夫人的心思,此时便道:“想着她做什么。过几天史大妹妹要来,你只送史大妹妹就是了。”黛玉知道说的是湘云,纳罕道:“想是史侯家的姐妹了?怎的这么些日子也没来过?”迎春便叹道:“说起来这位湘云妹妹也是命苦,刚出生史大伯父就去了,没几年伯母也去了,到下月才守满母孝呢,所以妹妹才没见过她,先前她也是常来的。” 探春也道:“待云妹妹下月出孝,老太太必要接她来住些日子。这花簪咱们都有,只她没有,也不好看。”黛玉便道:“那是该准备两支给她,权作见面礼也好。”又说:“我这南湘的名字可是与这位妹妹的名字重了,也该改一个才是。”探春忙道:“这有什么,太太跟前儿还有个彩云呢。再说云妹妹是个有豪气的,再不计较这些个小事儿。” 黛玉笑道:“太太到底是长辈,我如何比得。再说她不计较,我却不能装不知道,岂不知有个端庄本分的人,时时刻刻预备着抓我们的错处呢。”三春听了都笑。黛玉便唤了南湘过来,向她询问道:“南湘姐姐要出嫁了,不如索性还叫原来的本名吧?”南湘本以为要改名,虽不乐意,小姐的话还是要听的,不想黛玉也全了她的面子,便忙应声道是。黛玉因问:“我记着你好像也是姓林的?”南湘道:“正是了,我家祖上蒙主家看重,赐了姓,跟老管家是一支传下来的。按辈分,老管家算是我的堂伯父呢。我单名一个竹字,也是当年老管家给取的。” 探春默念两回,笑道:“林竹这名字不俗,把先前的名字可比下去了。”又问:“林竹姐姐什么时候出嫁?我们也该随个份子才是。”黛玉忙道:“快别打趣她了,咱们还是想花样子吧,我好早些使人去制出来。”探春便道:“这样的事情哪里能少了二哥哥,快叫人去请了二哥哥来。” 不想宝玉没来,倒是袭人跟了小丫头过来。探春便问她道:“你是成日里寸步不离二哥哥的,怎么他没来,倒叫了你来?”袭人道:“三姑娘快别说这话。原是二爷送了老太太回来,未换衣裳,又仍出二门去了,我们只当他又去东府看戏。谁料后来听得管事的说在北边儿后廊上碰见了二爷,应是往梨香院去的,如今谁知道他究竟在何处。” 原来薛宝钗常去宝玉房中,事事周全体贴,哄得宝玉十分听话,无有不从,一干大丫鬟却颇为不满,其中以袭人尤甚。她既已与宝玉有了首尾,待宝玉更为尽心,听说宝玉往梨香院去了,只当先前是假作出二门去不叫她知道,言语中便露出些怨气。黛玉听得这话,好似是“金玉良缘”一节,便要去碰个运气,因笑道:“宝姐姐病了这些时日,是该去瞧瞧,便是咱们姐妹,也该去看看她的。”又说:“袭人姐姐也去吧,宝玉哥哥身边哪能离得了你?”于是三春黛玉都起身,带着贴身的嬷嬷丫鬟,一行人迤逦往梨香院去了。 一时到了梨香院,先往薛姨妈室中来,见了她们进门,薛姨妈忙笑道:“你们姐妹怎么来了?”黛玉听得这话倒像是不希望她们来似的,又未瞧见宝玉,便趁着三春与薛姨妈寒暄的功夫,径自往里间去,掀了门帘子笑道:“宝姐姐,我们来瞧你了。” 宝玉果然在里间,正凑到宝钗胸前看那金锁,黛玉见状,假作惊慌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便转身欲走。宝钗已是真慌了,忙将宝玉推开,将金锁塞回衣服里,又把外衣排扣扣上。宝玉是个呆子,还在那喊着:“林妹妹快来瞧,宝姐姐也有个金锁呢。”三春在外间也听见了,惜春年纪小,最喜欢这些小玩意儿,便起身道:“哦?是什么金锁?我也瞧瞧去。” 薛姨妈忙道:“不过是个和尚给的金锁,不值什么。”又招呼三春道:“前儿糟的好鹅掌鸭信,你们也尝尝。”探春已看出薛姨妈不欲令她们进去,便笑说:“我们本就是来看看宝姐姐可大安了没有,既宝姐姐在里间,我们都该过去瞧瞧她。”说着,便打头儿往里间去,迎春惜春也跟上来。 那边袭人听见宝玉的声音早就进了里间,正撞见宝钗扣扣子,心下大惊,便假作不知,只往宝玉身边嘘寒问暖。正尴尬时,三春和黛玉也都进来了,只见薛宝钗坐在炕上,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纂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探春便问:“姐姐可大愈了?”宝钗忙含笑答说:“已经大好了,倒多谢记挂着。”说着,让三春黛玉坐了,即命莺儿斟茶来。惜春还问:“什么金锁?给我也瞧瞧。”宝玉笑道:“你们不知道,宝姐姐的金锁上也有八个字的吉利话,正和我那玉上的是一对儿呢。”说着,便缠着宝钗央她拿出来给姐妹们也看看。 听到这“一对儿”的话,迎、探二人和黛玉面面相觑,都在一旁冷眼瞧着,只迎春心软,自往领口处摸了一摸。宝钗低头一看,却是自己方才心急,把排扣扣错了一个,登时大窘,忙将里边儿那璎珞掏出来,取下金锁掷给宝玉,自转身去重新整扣子,口中只道:“不过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 众人都传看了一圈,方把那金锁递回宝玉手里,宝玉还凑过去要给宝钗戴上,宝钗劈手夺了过去,自己低头戴上了。探春因笑道:“宝姐姐这金锁我们姐妹都不知道,今儿个怎么偏叫二哥哥知道了?”宝玉便道:“原是宝姐姐先看了我的玉,莺儿就说宝姐姐的金锁上也有两句话,正和我的是一对儿,我便央着宝姐姐拿出来赏鉴赏鉴。” 莺儿此时插言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话儿,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 宝钗不待说完,便嗔她不去倒茶,惜春却疑道:“可是方才姨妈她老人家明明说……”探春也听出薛姨妈与宝钗的话不一致,只不好明说,便忙拽过惜春打断了问话,黛玉却与宝钗笑道:“宝姐姐面色红润,想是大安了,怎么不往我们那边逛逛去?” 宝钗方才羞窘,面上的红色还没褪下去,听得黛玉讽她也不好驳,只说:“是旧疾复发,早上还吃丸药呢。”几人便说起宝钗的病来,不料此时宝玉忽道:“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迎春便笑他道:“哪里有什么香?我们都没闻见,只你闻见了?”宝玉道:“想是我与宝姐姐坐得近些,你们也过来闻闻,凉森森甜丝丝的,不知是什么香。” 原来宝钗宝玉因看玉看金锁之事,一处坐在炕上,探春进屋后便坐在炕桌另一侧,黛玉靠着她坐了,迎春、惜春都是坐在椅子上。此时听了宝玉这话,宝钗忙往里坐了一些,道:“并没有什么香,我从不熏香的。”宝玉只说闻见了,宝钗便道:“是了,想是我吃的那丸药的香气。” 宝玉笑道:“什么丸药这么好闻?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 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 宝玉只缠着说要,宝钗便取了一丸出来,与众人细讲这冷香丸的来历,以掩过方才之事。黛玉听了犹可,探春只心中冷笑,悄悄转头与黛玉咬耳朵:“只她是有仙缘的,便是一丸药也是以花做料以雪相合,我们都是些凡夫俗子,只配吃灵芝人参这些俗物不成?”黛玉也悄声道:“谁叫她有病呢?咱们都是没病没灾的,何须吃什么药。”姐妹二人偷笑一阵,一时外头小丫头来传话说薛姨妈请他们吃茶,便都起身出去了。 吃过茶果,薛姨妈还要留饭,袭人今日撞见那样一幕,已是大惊,如何肯让宝玉在梨香院多待,只说外头下了雪珠儿,怕晚了路不好走,三春也说要往贾母处请安,不便久留。薛宝钗向来自觉藏愚守拙,安分随时,方才却在众姐妹面前丢了大脸,此时正欲避开她们,便也不留客,忙忙地送她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