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最不喜欢入仕,曾经家训有言:莫家男子,宁做乞丐,永世不得入仕。加之我莫名地入了宫,爹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听说差点一根棒子敲在莫扬的脑袋上。我不知道莫扬是如何说服爹爹平静下来的,自听陶陶说,那一根棒子没打下来,爹爹自己先踉跄着倒下了。莫扬在爹爹的床前跪了一天一夜,安叔在莫扬的身后跪了一天一夜,终于把爹爹的心跪软了。陶陶说爹爹睁开眼一声长叹,说都是冤孽。就此不再说什么了。
陶陶附在我耳边细细絮叨,知道此刻屋里坐着的,不仅有爹爹、莫扬、安叔,还有汶啸天和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据说他们已经在一起说了好久的话,吃了茶点,爹爹平日午睡的习惯也改了,这会还精神百倍地不知聊着什么。
等我进屋,所有人的眼光齐刷刷的扫了过来。爹爹坐在上座,有些发怔地看着我,嘴唇颤抖着半天没有出声。与爹爹并排落座的,便是陶陶口中那个中年男人,眉间紧锁,神情倨傲将我看了。莫扬和安叔在左侧,安叔先问好,莫扬从椅子上一滑,站了起来。汶啸天右侧。见到我站了起来。
见到爹爹,我强撑了好久的心肠顿然柔软得滴出水来,眼睛蒙上一层水雾。扑过去,爹爹已经颤颤巍巍地扶着桌沿跨了过来,一把抱住我,老泪纵横得一句话说不出来。记事起,爹爹就不是个擅于表达情绪的人,他总是早出晚归操持生意,对我纵容宠溺,也从来没有失态的时候。我心中悲哀地觉得,自己真是个不孝女,让爹爹这把年纪了还如此担忧难过。泪眼婆娑间,又瞥见几缕白发,那份心痛更甚,只哽咽着问了句“爹爹可好?娘亲可好?”便也再说不出一句话。
好一会,我和爹爹才强行忍住,平复下情绪。陶陶给我拿进来一杯红枣茶,扶着我要坐到莫扬旁边去。许久不见爹爹,我实在没有办法与他分开,便让陶陶拖了把椅子过来,放在爹爹旁边,双手挽着爹爹胳膊,红肿着眼睛与莫扬他们分别招呼。
眼光扫过那个陌生男人,掠过一丝忧郁,正不知如何招呼,汶啸天先开口介绍:“小蝶,这是妙一圣手,陈道长。”
脸上很快闪过一丝讶异,心道这就是莫扬心心念念要找的妙一道长啊,印象中一直以为是个和辛提子道长一般精神矍铄、清瘦儒雅的小老头,却原来是个身材矮胖,双眼细小、嘴唇肥大的中年男子。据传妙一圣手与辛提子同出自南山的清虚派,剑法是高超,一手清虚剑法绝不逊色多好江湖高手,辛提子道长常说自己的剑法浪得虚名,可他师兄妙一道长却是货真价实得了师父真传。然后妙一圣手之所以叫妙一圣手,并不是因为他的清虚剑法,而是因为他的医术无人可匹敌。
传言二十多年前,妙一道长突然宣布退隐江湖,从此云游天下,只专情于大好山水,也不与人诊病,要请得动他老人家出山,不但和辛提子一样看个心情好坏,还要讲究个缘分。辛提子还爱个钱财什么的,兴许看着钱多的份上心情好上一好也未可知,他老人家却是不好此道。须知缘分这个东西,原本在心,是个顶顶虚头巴脑不务实的镜花水月。不是你遇到了,认识了就是有缘分,还要看能不能对上眼,合个性情。可这合不合对不对这个事,也不是一厢情愿的,还得看两个人相互之间是不是都这么认为。你认为有,他认为没有,他觉得差不多,你觉得不靠谱,都是不行的。按照妙一道长自己的说法,叫天时地利人和外,还要情意相投。所以这么多年来,一般人想见他一片一角都不容易,更何况劳动他老人家诊脉。
这二十年来,许多人找他找得甚辛苦。他自己过得,据说甚潇洒自如。
我命不错,居然能劳动他老人家亲自上门。自然这面子不是卖给我的,而是九黎山庄的庄主汶啸天。
絮完各自的关心后,重新落座后我才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这次爹爹特意从元州来咸城,原是不放心。前段时日家中收到九黎山庄捎给的信息,知道莫扬去了北疆,爹娘一直提心吊胆。听说莫扬凯旋回来,他丢下生意便来了王城。恰好汶啸天也在王城。
爹爹到莫宅的时候,莫扬和汶啸天正在一起下棋,见到爹爹两人都是吃了一惊。汶啸天虽然几年来面貌变化挺大,可爹爹还是判定他就是莫封。爹爹一手带大的人,自然再也没有任何理由瞒着爹爹,便和盘托出自己如何失踪如何继承九黎山庄的庄主,自己的身世和几年来一边苦练武功一边寻找仇人的事都一股脑倒给了爹爹。最后汶啸天不忘自责自己之所以不敢告诉爹爹和娘亲,主要是因为家仇未报,不知道仇家是什么样的背景和势力,不愿意让不可预料的后果殃及到家人。
虽然爹爹觉得这么多年不报个平安很是让他和娘亲担忧生气,但是汶啸天的这个身世和顾虑,他也觉得可以接受。加上汶啸天这次带来了妙一道长,爹爹更是喜不自胜。见到我,还没多说上几句话,迫不及待就要让妙一道长先给我诊治。
妙一道长与我似乎很有缘分,他抬手示意我到他边上去。爹爹起身与我换了位置。我伸出手横在中间的桌案上,妙一道长左手搭过来,扣在我的脉搏上,眯着眼不说话。本来眼睛就小,这一眯缝,肥硕的脸上便只能看见一条黑线。
良久,妙一道长缩回手,睁开也看不见多少眼珠的细眼睛翻了一翻,直言道:“恕我直言,姑娘的脉息没有任何不妥,治不好了。”
一屋子的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这话说的不伦不类,既然脉息没有不妥,那又治不好了是个什么意思?
爹爹首先身子一软,颤抖着追问:“道长的意思是说小女无碍?”
妙一道长继续翻白眼:“都治不好了,怎会无碍?”
“为何又说脉息没有不妥,既然脉息妥当,就是没有病理征兆啊?”
莫扬双手紧紧握住椅子的扶手,紧张地青了脸,“小蝶其实,根本就没有病?对么?”
妙一道长卖了一个关子:“我何曾说过她没病?”
十几年来,我被多少所谓的名医郎中打击,早就麻木了,这会冷静淡定地吁了口气,“爹爹,不要忧心,小蝶本来就没有什么大碍。”
汶啸天镇定得多,对妙一道长道:“世叔就别卖关子了,小蝶到底是什么问题,可有法子治疗?”
妙一道长似乎很听汶啸天的话,听见他这么问,才慢悠悠叹口气道:“姑娘的脉息确实没有问题,可是不代表她没毛病。她这个,是心病。心病自然要有心药医,只是这心药却不知道是什么?所以说治不好了。”
心病?我唬得一跳,“道长这话何意?我何曾有什么心病?”
他懒懒地斜睨我一眼,“你要知道自己有什么心病,那不是就治好了么?历来我老人家看病,以对症下药为下乘,对心下药才是上策。对症,那是实,身体上起了变化,多难都有药可以对抗,就是治不好,也有个入骨三分的理不是。人为何生病,五谷杂粮生老病死,老天爷的安排,大家都好好的活着不死,这世上得多少人,得多乱啊。可有些时候,又不是老天爷的事,不该死的人走向死亡,那就是病。什么病,大体是心病。先有思,思而不得,念及五内,五内具结,体畅不如,于是身体也跟着受累了。不过是一个感官而已。譬如你告诉一个人,他的心口痛,说一遍他无所谓,可若日日去说,再换个有名望懂医理的人去说,不出几日,他就会真的觉得自己心口痛,痛着就要去治病,郎中再告诉他,你这病治不好了,他一惊一吓,自己先就告诉自己治不好了,于是精神萎靡,深思困顿,日日糊涂在这里头,不愿动不愿说话,自己就把自己折磨死了。你觉得,是不是心病造成的?”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他有些渴,端过桌上的茶水来喝。我们几个面面相觑,琢磨他的话,觉得似乎有道理,可又许多想不明白的地方,着实费脑。
一大杯茶水下肚,妙一道长又续道:“啸天大致给我形容了你这个病如何发作,如何完结。今日搭了脉息,我便认定,你这个就是心病。这心病如何得的,我老人家就不知道了。听说我那个不争气的师弟辛提子给你看过,他是不是告诉你少接触人,养到二十岁过了就好了。道理也有这个道理,只是他道行还不够,却没告诉你,你这个病静心最好。早年间若出了家,在佛祖跟前修身养性,说不定能治好,现在却是来不及了。只有遇到那一味心药,自然不治而愈。”
爹爹焦急地拱手求助:“道长但请明示,那一味心药是什么?”
妙一道长这次白眼翻得更大,“我老人家是治病的,又不是算卦的,如何知晓。不过……”他沉吟一会,道:“凡事求个机缘,机缘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大家都有些气馁,垂头丧气地闷着不说话。气氛骤然有些凝滞,我咬了咬唇,开慰道:“爹爹兄长也不要这么担心,小蝶觉得,能治好是小蝶的福气,治不好也是小蝶的福气。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道长也说了,生老病死本就是老天爷的安排,我们又何必拘泥这个。”
爹爹颤着声音:“可是……”
我打断爹爹的话,道:“爹爹不是常说,顺其自然么,我觉得顺其自然就很好。没得自己吓死自己了。无论能不能过了二十岁,我都无妨。爹爹想,既然明知道结局是什么,反而不用纠结猜测,只好好过现在的生活就是。我更懂得现在的不易,是人都有那么一天的,早来晚来都一样,我有爹爹和娘亲的宠爱,有兄长们的关怀,这十几年来未曾受过委屈,不必那些辛苦孤独活了几十年的人更值得么?”
说到最后我的声音有些哽咽,端了茶水佯装口渴掩饰过去。爹爹却听得又是一阵泪流。莫扬脸色铁青一言不发,闷闷地端坐着,眼睛看着某处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