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云汲殿内暗香辗转生烟,月光流泻在窗边,映得宫殿越发森凉冰冷,御座之上高高地坐着姜玘,素袍金冠,满目冰凉,长袖淡淡垂下,落下满身清寒。 来回报消息的夙羽卫本是站着答话,他毕竟只是个传消息的,出再大的事也没他的责任,故而也没多大畏惧,可一对上殿下的眼睛,便不由自主地低下头,跪了下来。 姜玘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袖,不唤平身,他们也不敢起来。 “文璋为何会知道长夷?” 那夙羽卫闻声一颤,手心早已溢满冷汗,以头叩地道:“属下……属下不知,副使发出信号时,人已逃了,姑娘身手了得,文大人被她劫持,后来副使大人亲自动手,也未能留下她。” 元禄侍立在一侧,心跳如擂鼓。 宁遇近日失手的次数太多了。 次次都和长夷有关。 这次居然直接罔顾君意,惊动了文族的人,甚至可能惊动了皇后,倘若长夷的身份瞒不住了,一旦被捅出,殿下必然要给出一个交代,倘若长夷因此出事,殿下更不会放过宁遇。 文家是母族外戚又如何?为君为臣,尊卑分明,若谁敢触犯君威,定要付出代价。 姜玘眼底已一片冰凉的寒意,像弥漫万里的冰原,连眉梢都要冻结成冰,元禄忙出声询问道:“宁大人现在何处?” 下属忙答道:“副使还在外搜捕姑娘……“ 元禄眉心突突地跳了起来,急道:“叫他回来认罪!他目无君上,频频失手,还在外面做什么?还嫌不够添乱?” 元禄毕竟不是主子,下属犹豫地看了看姜玘,姜玘冷淡道:“不必叫他见孤了,传和素回京,自今日起,革除宁遇副使之职,具体惩处,孤自有诏令。” 元禄心惊于长夷在太子心中的地位,一时不敢出声。 风过珠帘,有人从内殿出来。 沈良媛褪下披风,亲自端着茶水出来,元禄见她前来伺候,便先行告退,顺便解围带走了那跪得心惊胆战的下属。 沈氏踏在冰凉的地砖上,小心翼翼地倒好茶,垂手抬眸,那一抹修长的玄色身形,隐在月色不顾的暗处,隐约可闻衣襟上垂落的清寒的香。 沈氏默不作声,直挺挺地跪下。 一切解释都被恰到好处地省去,正如她从来不敢欺瞒眼前这个人。 姜玘抬手喝了一口茶,动作矜雅,“想好怎么交代了?” 沈氏咬唇,道:“妾有罪,妾利用公主,是想借机对付长夷姑娘。只是妾不明白,这些年殿下许妾恩宠,妾暗中对付那些女人,殿下不可能不知……为何从前殿下可以不管不顾,如今却偏要管那个人?殿下多年来恪守礼法,御下严格,向来秉公执法,此女神智不清,行为荒诞,她根本就配不上殿下……” 姜玘打断她,嗓音带着切金断玉般的清冷,“孤不需要和你多做解释,孤稍宠你几日,你还能记着本分,便可继续做你的沈良媛。” 沈氏脸色尽白,伏地道:“妾明白了。”一眨眼,手背上落下几滴泪来。 姜玘掌心一动,案上一封标有夙羽卫图腾的密信飘起,他捏住看了看,“你胆子倒是越发大了。” 沈氏知道他说的是哪桩事,恭谨道:“妾知道昭训如今已是殿下的人,妾不敢再动她分毫,已将她的家人尽数放了。” 姜玘道:“你曾命人将他们关在城郊的破宅中,她阿弟年纪尚幼,已经冻死,她家中本有债务,父母被关押后,债主已将房屋收走,后来她父母即便逃走,也不知流落何处。” 沈氏不料还是瞒不过去,低泣起来,端得是梨花带雨、惹人怜惜,本是宫中有名的美人儿,哭得让女人也觉不忍,沈氏颤颤巍巍地抬头看着太子,“妾,妾不是故意的,殿下……” 姜玘黑眸微沉下去,不发一言。 这天下间,上位者轻贱人命,下位者唯唯诺诺,人人皆冷酷,人人皆无情。 他自己何尝不是深有感受? 幼时饱受倾轧,看尽他人脸色,若他过去运气稍差一点,走错一步,如今就该沦落至任人轻贱折辱的地步。 如此一想,这殿下便冷笑不止,他向沈氏招手,她膝行过去。他低下头,低声吩咐几句。 沈氏跌坐在地,摇头道:“妾不明白。” “你想明白什么?”姜玘道:“孤不罚你。你不在东宫,孤岂不是多了许多麻烦?”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淡得如在谈论天气。 不是故作凉薄,却是真的到了不在意处。 沈氏的面容隐在金影浮荡的钗环之下,许久,才仰起头,露出满是颓色的如花容颜,她艰难地站起来,浑身颤抖着,盈盈福了福身子,竭力保持端庄,道:“妾、妾告退。” 夜深,风声渐大,树形摇晃,飞甍下铁马叮咚,雕栏玉砌淌在月光里。 姜玘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迟迟未曾更衣就寝,却屏退了殿外守候的宫人,扬声道:“既敢擅长孤的寝殿,何必还遮遮掩掩?阁下不如出来一见。” 房瓦之上,有人呼吸乱了。 姜玘早就发现了这人,能避开夙羽卫,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皇宫,并且潜伏在他的头顶上,当真是罕见得很。所以一开始他并未出声揭破,也有等对方主动的意思。不料这人一坐便是许久,姜玘渐渐不耐,起了杀意。 长夷不记得自己进过皇宫,在宫里乱蹿了一整天,宫妃皇子们都瞧了个遍,却找不到东宫在哪。所幸远远感觉到夙羽卫沉凝的气息,料想便在此处,刚一上屋顶便撞见那夙羽卫正给姜玘汇报她的事,她自上而下瞧不见姜玘的容颜,却能望见他流畅的身形,通身高贵疏冷的气质。 她记得五年前的少年不是这样的容颜和气质,却知道这才是去掉伪装后的他。 五年前,青州的李公子尚未弱冠,整日读书习武,安静起来眉目恬静如画。 五年前,李公子启程入京,长夷在他离开后才知,原来他是隐藏身份的储君。 原来朝夕相处三年,少年清秀的容颜俱为易容之术。 长夷听到他说话,知道终于躲不了了,索性直接跃下屋檐,衣袂如鸟张开的羽翼,轻盈地落在冰凉的玉砖上。 姜玘只觉得有人下来,正待一掌挥出,不料眼前赫然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柔软长发散在肩背上,衣裳随意地打成结,下巴尖削,体态修长,黑眸红唇,端得是貌美如花。 她眸子乌黑,又被灯光镀入潾潾寒意,上下打量着他。 似审视,又似怀念。 姜玘起身,广袖垂落,抬脚走向她。 桃花眼如浸着一层薄薄的冰。 长夷在他靠近之前,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他通身俱是冷酷肃杀之气,仿佛这一身太子服,赋予了他如今权倾天下的威仪。 她敛眸,垂睫,心在狂跳,张口唤道:“阿栖……” 下一刻,下巴落入她的掌心,她被迫仰着头,袖中手一紧,克制了抵抗的欲望。 她眸子睁得极大,惊疑不定。 脑子却在迅速地盘算着,倘若他此刻对她不利…… 云汲殿地砖冰凉,并未搁置火盆,寒气侵体之下,他的手冰凉如铁,她的身体冷得僵硬,可却远没有心中寒意令人股粟。 姜玘的眸色极亮,嗓音沉沉,“你唤我什么?” 她迟疑,又改口,语气嗫嚅,刻意服软:“殿下?” 他冷淡道:“既然已逃,为何又要回来?” 长夷扬睫,这才直视他一双黑眸,“两件事。” 姜玘薄唇微抿,侧脸弧度冷然。 气氛一时僵滞。 长夷想不到短短五年,再见他居然会如此剑拔弩张。 她艰难地咽了口水,道:“第一件事,我手上的锁链,只有殿下能解开。” 姜玘松手,隔袖抓住她的手腕,抬起一看,锁链声一时哗哗响起,他嘲讽道:“这个?” 她眼睫微颤,仍旧未曾与他对视,却轻轻“嗯”了一声。 然后手腕朝后轻轻一挣,想摆脱腕上的痛感,他却立刻松了手,朝屏风后走去,“随孤来。” 长夷尾随其后。 姜玘拿出钥匙,右手抓住她手腕,微微低下头来,将钥匙插入锁眼,喀嚓一声,精巧的锁链应声而落。 长夷并未动,他的修长干净的手指,搭在她的腕脉上。 她若趁机反抗偷袭,他只需用内力轻轻一压,便可置她于死地。 她长睫一落,猛地侧身,往身边男子身上靠近。 他沉着暗香的气息萦绕鼻尖,她手腕一疼,却是他下意识的一动。 她的唇落在了姜玘嘴角。 再沿着唇角,细细描摹他凉薄的弧度,直达正中。 少女柔软甜腻的气息就在他面前。 姜玘黑眸暗了一寸,忽然抬手,欲推开她。 长夷离开他的唇,顺势抱住了他的腰。 越抱越紧,脸贴着柔滑的衣料,好像能听到他的心跳。 “第二件事,我的记忆从我入京后便没有了,这两年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无处可去。” 姜玘的手僵在半空中。 他黑眸越发暗沉,疑窦渐起,直觉是她又在玩什么小把戏,本能地不去想她说了什么,掌中渐渐积蓄内力,随时准备拍出。 长夷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似乎能感觉到自己的鲜血正在逆流,闭眼道:“我们这两年也许有旧忿,但我如今不欲与你为敌,在我的记忆里,你还是我的阿栖。” 姜玘抿唇,漠然道:“一次便够了,孤不会任你耍弄。” 他推开她,长夷后退了几步,又不甘心地要上前抱他,姜玘一拂衣袂,身形已掠到一边,长夷咬唇,又去抓他衣袖,姜玘侧身避开,她便去牵他的手。 他由她抓着,眼神忽转阴寒凛冽,慢慢道:“古将玉。” 她道:“殿下恼恨的是手握兵权的古将玉,不是长夷。”又道:“古将玉人死不能复生。” 这两年,古将玉与他斗智斗勇,斗得天下皆知,她早打听清楚。 也自然了解,她爱他也爱得明目张胆。 这才是她的作风,责任之外,另寻情爱。 她自然不会无视那两年,却不会去硬碰硬。 长夷松手,抬头看他,这姑娘眸光如罩了层霭霭水汽,乍然一眼,便触得人心绵意软。 她放轻声音,咬了咬下唇,道:“还是说,殿下嫌弃长夷了?” 姜玘瞳仁泛着玉石般的凉,广袖下垂,静立不动。 良久,姜玘才侧眸看着她,语气如笼了一层冰,慢慢道:“孤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断无悔改之意,你之前安分守己,一腔赤诚,孤是青州布衣之身,无万事纠缠,遂予你厚待,凡事不愿亏欠了你。如今你是朝中罪臣,孤身为国祚,肯救你一命,已是念在情分。孤若当真嫌你弃你,你便无站在此处的机会,你还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