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天,二人都无甚交流。 直到从吴府回去山里,西靖拿了瓶药到东宁的房间,对她道:“这药能让你的脸恢复原来的样子,不过毒性大,对身体的伤害不小。” 东宁兴趣寥寥地道:“那就算了,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反正只有他二人在这里住着,她看不到自己的脸,就是恶心也只恶心到他。 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她并不忌讳他看到她的丑相,无非是对他没有任何男女之间的心思而已。西靖心里莫名的烦闷,冷声道:“你还是用了吧,每天这个样子,我看着也烦。” 她现在这副鬼样子还不是拜他所赐?如今倒成了她让他烦了。东宁心里一阵受伤,夺过药,赌气一口气吞了,很大动作地躺床上睡了。晚饭西靖喊她吃,也没起来。 一顿饭不吃,搁在以前,对东宁是没什么影响的,反正她那时的胃口也不好,别说一顿饭不吃,就是一天不吃,也没什么饥饿感。现在就不同了,她的身子慢慢好起来,知道饥饱了,另加中午在吴府本就没吃什么东西,晚饭又和西靖赌气,滴水未进,半夜饿醒来,只觉前所未有的难受。 起床喝了杯水,还是冲不下满腹的饥饿感。坐在床边犹豫了会,她穿着中衣,游魂般来到外面。 东宁从没有进过西靖的厨房,也不确定能不能在里面找到吃的,站在厨房外,正纠结着要不要进去试试,身后传来西靖的声音,“饿了?” 东宁不好再置气,垂头细不可闻地轻嗯了声。 西靖进去厨房,拿了张饼给她。饼居然还是温热的,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东宁随意地坐在院子里,往常西靖用来晾药的石头上,慢慢地吃饼。 西靖在她旁边坐了。她的脸已经好了,月下看人,越看越美。本就出众的相貌,在清明的月色映照下,显得尤其的秀美出尘。鬓前一缕头发,飞到嘴边,像要跟饼一起被吃进嘴里。西靖伸手,帮她把头发拢到耳后。 这动作他做得很自然,但太亲密,他的手不可避免地碰到她的耳朵、敏、感的后、颈,东宁强忍着躲闪的冲动,任他帮她拢了头发。她知道他在看她,目不转睛的,她其实很不习惯他的注视,很忐忑,但仍强装镇定,力图自然地吃着。 约莫一刻钟,也可能更短或更长,东宁终于把一张饼吃完了。她本来饥饿难忍,觉得自己饿得可以吞下一头牛,但因有西靖在旁,她一张饼还没吃完就饱了,被他看饱了,后面几乎是强吃硬咽。终于吃完的时候,她心里升起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起身对西靖道:“我吃好了,先回房了。” 西靖捉住她的一只手腕,坦然道:“再陪我呆会。” 东宁的另一只手不自觉地在身后攥紧成拳,垂眼嗫嚅道:“我、我困了,想回房休息了。” 西靖用力一拉,她整个人便扑进他怀里,“那就睡吧。”拥着她的身子,抚着她瀑布般的舒软长发,他道。 在他怀里怎么睡?东宁想挣扎,但她不敢,三更半夜的,旁边又没别的人,孤男寡女在一起,她怕越是拒绝,越激起他的兴致,惹他做出别的事来,到时就不好收场了。她已沦为他试毒的工具,做了他的药奴,可不想再被他开发出别的功能。否则,她这辈子都别想离开此地、离开他了。 脸不可避免地碰到他的胸、膛,呼吸间入鼻的都是他的气息,她想他那么残忍冷酷的一个人,怀抱的气息竟是意想不到的干净清爽,没有一丝不好的味道。果然坏人不仅脸上没有坏人二字,连气味都闻不出来。 为了不让自己在他怀里颤栗,东宁天马行空地尽想些有的没的以让自己放松,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第二日醒来,洗脸时发现下巴处不知是之前还是昨夜冒出了两颗红痘,又肿又痒,让她控制不住地想挠。 西靖摆了早饭,转脸见东宁挠下巴处冒出的小痘,皱了皱眉,恍然惊觉东宁来到这里的一个多月还没有过月信。拉过她的手摸了脉,发现胞宫脉有异,但并不是来癸水的征兆。用了早饭,他熬了一碗药给东宁。 以为又是他琢磨出的什么新毒、药,东宁一言不发地喝了。到了中午,小、腹处一阵坠胀痛,很像以前来月信前的那种感觉。她惴惴不安地用了午饭,回去房间,呆呆地做在床上,不知该怎么办。一想到西靖将知道她有那个,就恨不能施个化身术把自己给化了。 西靖收拾完东西,又过来给她看脉。东宁怕被他看出端倪,对他的诊脉有些抵触。西靖察觉到了,也没说什么,摸了脉就出去了。 少顷,送了些东西过来。东宁见里面有女子月信时用的卫生带,白皙的俏脸登时红的好似二三月的桃花。 她明白他是个大夫,女子的那些事没有他不知道的,但能不能麻烦他不要这么周到?他一个大男人,买女子的这些东西都不会不好意思么?就算他不会,她会好不好? 西靖放下东西,对她道:“有什么需要的,就告诉我。” 东宁嗯了声,语音低得她自己都怀疑她有发出过声音。之后更是整整一个下午,都未踏出过房间一步。晚饭西靖喊她出去吃饭,她因下午睡太久,并不感到饿,不想出去吃。但怕昨夜的事再重演,还是起床出去了。 用了饭,西靖又端了碗药给她。思起正是早上喝了他的药,中午她就来癸水了,东宁整个人又不好了。可一想起下巴处已然消下去的红痘,又没办法怨他怪他。 下午睡太多,夜很深了东宁亦不感到困,只觉得乏,全身的骨头似有千斤的重量般,让她觉得重,懒懒地坐在檐下一动都不想动。从兔笼抱出来释闷的兔子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也懒得找。 兔子长得有些大了,已不能钻出篱笆,它们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地累了,缩在老兔子的笼下。西靖收理好药材,把兔子一只一只地重关回笼里,在东宁的身边坐下。 是夜的天气不是很好,没有月亮,也不见一颗星子,空中依稀有黑云在涌动,不知再晚些时候会不会落雨。 东宁身体不舒服,心里也受影响,莫名地觉得忧伤难过,安静的,一句话都不想说。 两人静静地坐了会,西靖打破二人的沉默问:“在想什么?” 东宁年纪不大,心性纯良,情窦还没有开过,能想的东西有限,也只有家人让她牵挂,老实地道:“我想家了。” 她是和亲的公主,中途被掉了包,再嫁不成皇太子,做不成太子妃。可纵使如此,她也不觉遗憾,毕竟她本就不想来,现在也只想回去。她想回家,想家人,想安魏王府了。 这不是西靖第一次听她说想家,或者说,她最近提家的次数很频繁。稍显冷淡地问:“这里不好么?” 荒郊野外的,离群索居,能有什么好?这是东宁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但她不能这么说。他既然能在这里长住下来,自是认为这里的日子好,她若老实说不好,岂不让他听着逆耳?而言语上开罪他,对她没有任何好处。可让她违心地说好,她又不愿意,避重就轻地道:“我想家人了。” 西靖问:“他们对你好么?” 东宁是安魏王府的掌上明珠,王府上下都对她宠溺有加,自然是很好的。回道:“都很好。” 预料之中的答案,让西靖没有丝毫意外的反应,说道:“女子都是要嫁人的,哪怕他们对你再好,也不可能留你在身边一辈子。你应该这样想。” 初以为他不善言辞,原来他如此善言。东宁不能否认他说得错,嗫嚅道:“可、可我还没有嫁人,还想留在他们身边。” 西靖重复了声,“没有嫁人么?” 东宁听出他话中的意思,说不出话来。因为如果和亲途中没有出现意外,她现在已经是魏太子的人了,是嫁了人的。就是被掉包,那女子也是顶着她的脸、她的名姓生活。换句话说,从她坐上东行的马车,就再没有留在安魏王府、留在父母身边的理由。 这个认知让东宁异常难受,有些不顾一切地道:“你早知道我的身份是不是?” 西靖不善地眯起眼睛望着她,不答反问:“你什么身份?” 东宁明白,如果她说了,就代表她已识穿他的真面目,他不是她的恩人,是她的仇人,两人将无法再维持表面上的和平关系。 她是真的魏太子妃,他明知她的身份还将她扣在身边,显见得不良居心。一旦她把一切都说开来,他也毋需再跟她虚与委蛇,两人是敌对关系,他只怕也会像对待敌人那般对她。 东宁知道她承受不了与他为敌的后果,所以当他给她机会,问她什么身份让她重新选择时,她选择继续做鸵鸟,无精打采地顺着他递的梯子下道:“没什么身份。” 她的识趣取悦了西靖,摸着她的头道:“乖。” 东宁觉得西靖欺人太甚,明晃晃地欺负于她。但和他相比,她太弱小,纵然明知道他欺负她,也只能乖乖受着。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葡萄架上的葡萄长得有白果那么大了,东宁每天都会坐在葡萄架下看一会葡萄,暗暗猜测它们成熟的日子。 这日,她坐在葡萄架下一边乘凉,一边吃黄桃罐头。罐头是西靖做的,房前屋后的桃杏熟了,他们吃不完那么多果子,西靖就将它们制成了蜜脯和罐头。 篱笆墙外有喧闹的人马声传来。东宁透过葡萄架的叶隙望过去,只见二三十个骑着高头大马、衣履精练的男子,停在篱笆墙外。她纳闷这些人的来历、目的,瞧向西靖。西靖正在分药,也朝墙外瞧了瞧,并不见什么奇怪之色。 不一会儿,一道稚气的童音呼唤着“叔叔”从院门外跑进来,失控的马车一样冲进西靖怀里,跟着是一道年轻的男声大笑道:“展儿要过来看你,我回了王爷,就带他过来了。” 叫“展儿”的男童在西靖怀里撒娇道:“叔叔,我想你了,你有没有想展儿?” 墙外二三十个亲随护卫没有进来院子,分散在房屋四周守着。后进来的那个年青男子看东宁在葡萄架下立着,浓眉一挑,喝命道:“去,给爷倒杯水来。” 东宁还没动作,抱着展儿寒暄的西靖先不悦道:“你自己没有手么?”然后朝东宁道:“你先回房吧。” 东宁回房了,犹闻那男子在外面嚷嚷道:“也不过一个丫头而已,你还当她是王府的千金小姐啊……” 西靖打住他的话,“你少说两句吧。” 叫展儿的男童稚声稚气地道:“那个漂亮姐姐,好像太子伯伯府上,炎哥哥的新娘亲啊……” 赵展要吃西靖做的烤鱼,西靖和他的师弟,也即赵展的武学启蒙师傅韩尉,三人一起去不远的溪边叉鱼。 韩尉打着赤膊,提着鱼叉,趟在溪水里,不满地嘟囔道:“一杯水都舍不得她倒给我喝,这两三个月,不会都是你伺候着她,把她当菩萨一样供着吧?” 西靖不以为然地道:“她一个王府小姐,会做什么?” 韩尉道:“她不会做,谁会做?不要说的好像谁生下来就会伺候人的。做不来,不会学么?想当初,你可比她尊贵多了,现在不照样什么都会?” 赵展把韩尉叉上来的鱼递给西靖,西靖在溪边熟练地将鱼杀了,并教赵展怎么去鳞、剖腹,听了韩尉的话,头也没抬地回道:“有我在,她不需要学什么。” 韩尉嗤笑两声,“说得好像你要陪她一辈子似的。西周的女人,尝尝滋味即可,娶回屋里一辈子,犯不着。” 西靖朝他瞥了眼,没说话。 韩尉又忍不住唠叨道:“不过那丫头,也着实生得好。都说咱们大魏出美女,就没见赶得上她的。你都不知道,打太子娶了八儿,可做了不少荒唐事,圣上对他越来越不满了,这倒是意外之想。都说女色误国,一点不假。倘若他就此栽在八儿手里,我倒很想知道,有朝一日他若知道八儿不过是个冒牌货,会是什么反应。”说完,哈哈大笑。 西靖波澜不惊地平静道:“他永远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