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从珠姐儿那学了字,回家后便蹲在鸡圈外面,右手里握着根细枝条,在空地上‘横平竖直’地来回画着。 刘寡妇抱着一捆干草进门,看见杏花在地上胡乱画着,嘴里还振振有词念着,面上立刻显露出不高兴,道:“还玩,鸡喂了没?” 杏花不抬头,用心比划着新学的两个字,回道:“等会儿就喂。” 刘寡妇将干草放厨房外摆好,回头看见杏花还不动弹,心里有些窝火,拎起杏花的耳尖骂道:“老娘天天累死累活的养着你,你还不好好干活,把老娘的话当成耳旁风了啊!嗯?” “哎,娘,疼疼疼”杏花挣脱刘寡妇的手爪,捂着发红的耳尖,辩解道:“娘,我在写字呢。” 像苏家的渝哥儿,阮家的珠姐儿,都每日读书练字,人人都说那是正经事儿,才不是玩呢。 刘寡妇作势又要上前拎她,怒道:“好啊,臭丫头!都知道跟你老娘扯谎了,你写的哪门子字,你会不会写字,老娘还不清楚啊!啥时候跟谁学的字,啊!” 家里就她娘俩,刘寡妇当初要是识字,也就不会被苏秀才耍了。小丫头能跟谁学,谁又有那门闲工夫,来教她一赔钱丫头货认字写字的。 杏花委屈地指着地面上的画符道:“我没骗您,就是在写字嘛,这是大小的‘大’,这是大人的‘人’,珠姐儿教我的。” 刘寡妇看一眼地面,脚踏了踏抹去印迹,哼笑道:“咱们这样的人家跟阮家比得了吗?好的不学学这个没用的,以后是能靠着吃饭还咋地,赶紧去给我喂鸡,鸡圈里的水也再换换。” 杏花心里有些不舒服,回了句:“渝哥儿都说,姑娘也该识得几个字,以后不做睁眼瞎的亏。”实际上这话是转述了珠姐儿的,渝哥儿先是对珠姐儿说过类似的话,珠姐儿又煞有其事地告诉自己的小闺友。 刘寡妇想起苏秀才那码糟心事,觉得杏花似是在借机讽刺,讥讽她这个当娘的,不识字当了回睁眼瞎! 古来,只有父母训子女的,子女多一句父母的不是,那就是忤逆长辈!大大的不肖! 刘寡妇涨红脸,气得上去就是一耳刮子,骂道:“臭丫头还敢跟你娘顶嘴,白养活了你,还不如当初就把你扔了算事,省得这会儿子气我!” 杏花捂住脸,啪嗒啪嗒豆粒大的泪水滴在地上,憋着嘴说不出话来。 刘寡妇骂过她、打过她,却第一次这样明晃晃地打在脸上。她不懂,她委屈,不就是写几个字吗? 是她写得不够漂亮,没有珠姐儿写得好看吗?为什么她娘就不能像珠姐儿娘那样,语气柔柔地夸赞她。 杏花想起在阮家看到的一幕,眼泪掉的更凶了。 阮家,阮氏见珠姐儿和杏花在院子里练字,便俯下身子看一眼,摸摸珠姐儿绢花小脑袋,夸赞两句:“我们珠姐儿字写得真漂亮,回头让你爹买好吃的回来奖励你。” 珠姐儿仰头乖巧笑笑:“我还可以写得更好呢,娘明天再来看我写,好不好?” 阮氏点头:“好,娘来看。”看着珠姐儿的眼神,说不出的温柔慈爱。 珠姐儿想想,再抬头软软要求道:“爹也来看珠姐儿写字。”阮氏笑应:“好。”他爹阮老爷,是巴不得多陪陪他宝贝闺女! 杏花微微低头,眼角余光羡慕地偷看,这样便能得到大人的欢心? 她问珠姐儿:“写好字,大人就会欢喜吗?”娘也会欢喜她写字吗? 珠姐儿歪头想想,告诉她:“爹在的时候,也会抱着教我写字,我写对了,爹爹就会很高兴,娘也会笑得开心。” 杏花抿嘴笑起来:“读书写字真好。”脑海中将刚才的景象替换成刘寡妇,光是想想,小小心里也跟喝了蜜一样。 她觉得自己的字练得并不比珠姐儿的差,趁刘寡妇还没回来,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刚学会的两个字,就为可能得到的一句夸赞。 显然,现在看是不可能了。 刘寡妇见杏花哭啼啼的样子,更是不耐烦道:“当娘的还不能说你两句了,养的脾气都!”粗茧的手掌在杏花脸上抹了把,略小了声道:“别哭了,娘虽然让你和阮家的小姐耍玩,但你要晓得,你和珠姐儿终究不一样的。那是大户人家小姐,读书写字这些没用东西,消遣也就消遣了,我们是穷苦人家,活都干不过来,哪有那闲工夫!” 她和珠姐儿不一样!她和珠姐儿不一样!!她娘又说这样的话,杏花心里憋着一股气,推开刘寡妇的手就跑出家去。 “回来!臭丫头,你又去哪啊?”刘寡妇在后面喊道,追了两步索性不管她,家里牲畜还等着喂呢。 杏花埋头跑出门,下意识地往珠姐儿家去,可到了阮家大门口,看看高高的台阶,高高的宅院,这一步迟迟…没有迈出去。 赵虎从苏家出来,正好看见杏花呆呆地站在阮家门口,便喊道:“杏花妹妹,你没事吧?”怎么看着小脸失魂落魄的样子。 杏花惊吓地回头,见是赵虎,便摇摇头:“没,没事。”脚挪了挪,低头道:“我回家去了。” 赵虎嘿嘿笑道:“我送你。” 杏花急速道:“不用!”掉头便往家里跑。赵虎摸摸头,看着杏花的背影,小黑脸上显出不明白的表情。 回到家后,杏花一句话也没说,刘寡妇在厨房里忙活,杏花见鸡圈里已经放了食,便去舀些水倒进去,做完这些又去菜地里拔草。 就这样默默地埋头干活,至到刘寡妇喊吃饭,她擦完手,进到院子里看地上写过字的枝条,愣了下便捡起来,随手扔在后厨的柴堆里。 烧火做饭,才是穷人家的用处。 隔日,珠姐儿再教杏花识字,杏花便不肯再学了,道:“我不喜欢。” 珠姐儿小脸微愣,明明昨日还是很喜欢的,便问杏花道:“为什么不喜欢?” 杏花闷声道:“没什么,就是不喜欢,你就别问了。” 珠姐儿不愿勉强她,便问她喜欢什么,她们再玩其他的。杏花支支吾吾,最后道:“我要帮家里干活,珠姐儿,以后可能,我…不能常找你玩了。” 珠姐儿闻言心里失落,对常一起玩的小闺友很有感情。 别人不说,她心里也能隐约明白了什么,杏花家里与她家不同,像是总有许多干不完的活,年岁小小的杏花也要帮忙做。 珠姐儿拉着杏花的手,暖暖笑道:“你不来,那我就去找你。” 杏花重重点头:“嗯。” 转眼又是一年,苏家书房外,传来熟悉的朗朗书声:“黑对白,里对外。高对低,粗对细。远对近,古对今......” 渝哥儿在跟苏老爹学对子,这些简单的基础篇,渝哥儿已经能倒背如流,还是要每日背上一遍。 苏老爹随口道:“雷隐隐。”渝哥儿立刻对上:“雾蒙蒙。” 苏老爹又出:“风高秋月白。”渝哥儿摇手笑对:“雨霁晚霞红。” 苏氏让下人喊吃饭,渝哥儿在等榻上的珠姐儿下来,珠姐儿跳下来,三蹦两跳的来牵渝哥儿手。 苏老爹看了笑笑,出门外,灵思一动,道:“三跳,跳下地。” 渝哥儿牵手珠姐儿,走在后面,抬头看到树上的鸟惊起,往天上飞。 渝哥儿马上又对上:“一飞,飞上天!”珠姐儿指着天上飞行的鸟儿,嘻嘻笑道:“哥哥说的是鸟儿呢。” 苏老爹哈哈笑:“不错,对的工整。”父子俩都是急智对子。 苏氏准备了满桌子好菜肴。 “珠姐儿,青菜也要吃。”渝哥儿夹起一筷子青菜放在珠姐儿的碗里,珠姐儿最近开始挑食了,独爱吃肉和点心。 珠姐儿嘟着小嘴,对着渝哥儿面上飞一眼,乖乖地把菜吃了。 苏氏见了,立即夹了一大块红烧肉给珠姐儿碗里:“姨姨专门给珠姐儿做的红烧肉。”珠姐儿爱吃肥肉,苏氏做的红烧肉色泽亮红,肥而不腻,是她最喜欢的菜。 珠姐儿咧开小嘴,望着碗里的红烧肉,又朝渝哥儿看看。 苏氏看了要心疼,对渝哥儿道:“偏你对她这样严,我们珠姐儿正在长身体呢。”渝哥儿自己也是不大点孩子,就这样管同样孩子大的珠姐儿,偏珠姐儿还就爱听他的。 苏老爹帮着儿子解释:“荤腥吃多了不易克化,吃点蔬果对身体好。” 渝哥儿先对娘笑笑,再对珠姐儿道:“不是不给吃肉,蔬菜也要多吃。”说完也夹块瘦肉多的红烧肉给她,又夹了一大块子胡萝卜丝。 珠姐儿立刻欢喜了,先把渝哥儿给夹的胡萝卜丝几口吃了,又把渝哥儿夹的肉给吃了。接着对着苏氏满足笑笑,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品味苏氏给夹的肥肉。 苏老爹也夹了一块肉给珠姐儿,笑道:“慢慢吃,也要吃菜。” 珠姐儿道了谢:“谢谢伯伯。”又笑眯眯嚼起肉,两只脸颊一鼓一鼓的,像只讨喜的小老鼠。 一家人正吃着饭,有下人过来说:“老爷来信了。” 苏氏瞧见了信封上的字眼,心下不悦,当着孩子的面没发作,用完饭打发孩子们去午睡,对苏老爹道:“又是什么诗会,我跟你说,这次不许去了!” 苏老爹将信折好放下,手摸索伸向妻子,脸上是正经不能再正经的表情,道:“九月九登高赏诗是约好了的,都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们相聚,为夫也不好言而无信。” 苏氏甩开他的手,道:“别拿你的君子之道忽悠我,这次说了不许去就不许去!我还不知道啊,几个人泛着小船,听着小曲儿,啊,旁边还各坐一个美人儿陪着,美的很!” 苏老爹那帮子文人墨客,年轻时候确实有过那样的时候,就那点事,苏氏知道得是一清二楚。 苏老爹又去捉苏氏的手,笑道:“夫人呐,你瞧你说的什么话。我们都是文人,赴的是诗会,讨论的是诗词,那是风趣雅致之事!” 苏氏怼他:“是风趣,风雅,还风流呢!” 苏老爹说不过妻子,拿了信又出门访友了,和友人们论去! 苏氏在后面嘱咐他:“不许再喝多了!”哪一回到家都满身酒气。 下午温过书,渝哥儿带着周家表弟,又到村口蹴鞠。赵虎和柱子也去,珠姐儿在家陪着苏氏、阮氏插花玩。 几个孩子玩的满身是汗,周岳霖人小,身体却灵敏的很,抢球最多,又抢到一球,脚猛地踢过去,一个完美曲线踢到村口的道上了! 众人跑去看,恰好一顶轿子路过,蹴鞠被踢进轿内了。 孩子们面面相觑,柱子拿手推周岳霖,道:“你踢的,你去取。” 周岳霖拍开他的爪子,吼道:“我带的鞠球,取不取管你什么事儿!”轿子旁边站着的两人,身穿着捕快衣服,熊孩子们很容易能辨认出,谁都不敢上前去要求。 慌措间,不知如何是好,清一色的娃娃们,皆把目光投向渝哥儿。 渝哥儿原地站着观望,见轿子里出来一个身穿官服的人,手里拎着周岳霖刚踢进去的鞠球,这才缓缓走上前。 先对来人行过礼,慢慢开口说出自己目的:要他们的鞠球。 轿旁有个官差,是东阳村人,叫刘三,认识渝哥儿,对县令耳语几句。 刘县令上下打量渝哥儿,道:“这就是东阳村的小神童?” 渝哥儿拱礼回话:“草民东阳村苏渝,拜见大人!不知大人路过此地,不小心将球踢进轿内,望大人赎罪。” 刘县令稀奇了,这般小的孩童就如此懂礼,说起大人话来一套一套的,便有心要试一试他。 “早就听说东阳村出了个小神童,不知真假,今日本官遇见了,便考一考你。你若回的好了,本官就把鞠球给你。”刘县令摸着长长白胡须道。 渝哥儿低头回话:“大人请讲。” 刘县令扫眼看看前面的几个孩童,心里有了主意,开口道:“我这有个上联,童子六七人,惟汝狡。”这一句,县令是有心戏弄渝哥儿。 渝哥儿低头思索,听来,这位大人是存心刁难。 刘县令摸着胡子,很是得意,问道:“小童儿,你可对的出?” 渝哥儿眼神闪了下,垂头低声念道:“太守二千担,独公......”抬头看刘县令一眼,却住嘴不说了。 刘县令问:“怎么不说完?” 渝哥儿直视着刘县令道:“大人若是还我鞠球,那便是‘太守二千担,独公廉。’我等在此,先谢过大人。” 刘县令一愣,又是一笑,问他:“本官要是不给,又是什么?”这小子,话里有话,说的有趣也吊足了人胃口。 清亮的童音平静道:“大人若是不给,便是独公贪。” 刘三一旁听了吓一跳,哪有在当官的面前提“贪”字的,苏家这小子也忒大胆了些! 刘三慌忙上前,帮渝哥儿向县令告罪:“大人您息怒,渝哥儿小,无意冒犯大人。” 刘县令却是哈哈大笑起来,对着刘三摆摆手,问渝哥儿:“苏渝是吧,今年几岁了?” 渝哥儿回道:“六岁。” 刘县令将鞠球双手亲自奉上,递给渝哥儿,感叹道:“六岁孩童便如此机敏,后生可畏呀!”转身对着刘三道:“东阳村以后必然要出大人物!” 刘县令下乡来有事要办,不能久留,临走还对着渝哥儿赞誉有加,道:“过些日子,本官再来拜访苏老爷,到时再与你好好对几句!” 渝哥儿回答:“好,恭送大人。” 等刘县令的轿子走了,其他孩子一窝蜂地围过来,问他和官老爷说的什么?渝哥儿解释说对子,他们似懂非懂,隐约听到渝哥儿说到“贪”字,觉得实在算不得好话,不知道那个官老爷为什么还那么高兴。 同时,小伙伴们也佩服渝哥儿的勇气和智慧,瞧瞧官老爷都夸赞呢。渝哥儿笑笑,把鞠球给他们,再去玩上一场。 晚上苏老爹回来,听说了此事,心中便有些想法了,对渝哥儿问道:“渝哥儿,后日九月登高,为父在静安寺有个诗会,想不想和爹一起去?” 渝哥儿自然是十分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