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王世子在别业中遇刺受伤的消息很快被传了出来。赵瑾慌了。 诚然,他的确怀着要教训教训夏临的心思撤了保护夏临的人,可是他只是想吓吓他,没想到还真让他受伤了。 世子在汴都突然受伤,远在西北的敬王会怎么想? 一时间,被夏氏到来所压下的汴都暗潮又开始汹涌。 赵瑾几乎是在得到夏临受伤的消息后就立即赶到别业求见世子,却被世子的随行医师拦下,说是世子伤情严重,不能见人。 两天后,乱糟糟的汴都朝廷就收到了来自凉州的敬王的问责。 朝廷上下一片鸦雀无声。 这下子别说皇七子赵瑾,就连皇嫡长子赵珏都急得嘴角长了一大个燎泡。 又三日,别业中终于传出世子夏临安然无恙的消息,八百王公贵族终于松了一口气。至于那些曾对世子出手的家族,则在暗地里立即着手清理参与刺杀夏临的人手——若是他们一击得手杀了夏临倒好,敬王虽然会震怒会彻查,但人都死了,他再怎么恼火也没用,大不了他们自断手足把涉事的但又无所依仗的人推出去就是了,可是夏临没死,敬王的怒气就会撒在所有人头上,而就在汴都的世子想必也不会善罢甘休。 比起上次,赵瑾这次见了世子态度好了不止一星半点,说话净是捡着好听的说,就连对他父皇他都没这么乖巧过。 夏临也给面子,在赵瑾颤颤巍巍表达是自己疏忽大意没给世子安排好保护世子的人之后,夏临给他递了个台阶,安抚道:“这事不能怪王爷,怪只怪临小瞧了汴都的人才,没料到某些人的手伸得太快了。” 赵瑾闻声知雅,立即道:“依世子看,出手的是哪些人?” 夏临裹着厚重的狐裘,脸白得像纸,可是他的神色却是平和又镇定的,闻言,他扯了个笑:“哪些人?王爷这话可就为难临了。” 赵瑾急着要解释,却被夏临抬手止住,夏临道:“临在汴都这些日子以来,大门没出过一次,莫名遇上刺杀,临咽不下这口气,便让随行保护的暗卫与鹰踏,去帮临把这些人一个个揪了出来……临自认没在汴都得罪什么人,也懒得记什么人胆敢在王爷眼皮子底下刺杀临,临命人去搜集证据,是想请殿下为临讨回一个公道。” 赵瑾大喜:“这是本王该做的……只是不知世子找的证据是?” 夏临温和笑道:“人证物证都有。” 赵瑾道:“那世子打算何时将证据交与本王?” 夏临闻言笑着摇了摇头:“王爷,临请您帮忙讨回公道并不是要将证据交给王爷。” 赵瑾有些不满:“世子这是什么意思?” 夏临微笑道:“临已把证据移交襄王殿下。” 赵瑾愣了愣,心中骤然生出一股子怒气,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夏临好似不经意地不了一句:“临自到汴都以来,没能为王爷分忧实在惭愧,这次就请王爷看那位自断臂膀,如何?” 赵瑾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再看夏临笑吟吟的眼睛,莫名有些背脊发凉,但一想到襄王的人作死行刺敬王世子,还被人家逮住了尾巴捅到襄王自个儿眼跟前了,就觉得畅快得不得了。他倒是要看看他那光风霁月的大皇兄该怎么处置! 夏临有伤在身,话说多了便有些嘴干,忍不住咳了两声。赵瑾见状,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意有所指道:“世子只管安心休养,本王自不会辜负世子费心为本王安排的这一出大戏——好了,本王这就不打扰世子养伤了,告辞。” 夏临抬手拦住他,以袖掩唇咳嗽了几声,方才声音低哑道:“这事还得王爷稍稍出点血,还请王爷勿怪。” 赵瑾皱眉道:“为何?” 夏临道:“若行刺临的人里只有襄王殿下的人,说不过去。王爷这边,临挑了几个无足轻重的人,王爷不怪罪吧?” 听到是不重要的人,赵瑾摆了摆手:“无妨。” 眼见着皇七子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夏临这才放下袖子——袖口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七夜自房梁上飘然而下,扶住他:“殿下……” 十九个暗卫全数归位,纵使七夜关心世子伤情,却也不敢表现得太过关注。 夏临颇有些厌恶地按下手,合眼推开他:“我没事,你去盯着七殿下。” 七夜一句废话没有多说:“是。” 夏临杵着额角养了一会儿神,唤小厮进来服侍他洗漱。 岭南交州,王城番禺。 闽王赵琮如来时那般匆匆离开了沈氏节度使府。 沈礼策送走赵琮之后,给恭王府递了拜帖,隔日求见恭王。 可这封拜帖没能直接送到恭王手中,而是先被世子秦蔚扣下了。 恭王病了有些日子了。 其实说来,恭王已过耳顺之年,旧年伤病复发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恭王自己有种莫名的预感,预感自己这回好不了了。秦蔚闻言,差点没忍住指着她爹的鼻子骂一句“你胡说八道”,可是她还是忍下来了。 大夫说恭王只是伤病复发,没什么大的毛病,慢慢调养会转好的。他说的是转好,而不是康复,算是婉转含蓄地承认了恭王的想法。 秦蔚再怎么不愿意相信,也不得不认命。 寿终正寝这个结局对恭王来说,也不赖,这不过他这寿在秦蔚看来,实在是短了点。恭王差点被她这愣头愣脑的一句“短寿”气得笑出来。 他年轻时杀了不下万人,背着万数阴魂活了这么多年,他也累了。 人自出生起就在世间踽踽独行,会与什么人在什么时候于何地相聚看命,与什么人在什么时候于何地分离也看命。命里注定恭王秦道庭一路挥别挚友、挥别袍泽、挥别妻子,也注定在他这一生的尽头,他将挥别他最后的亲人——他的女儿秦蔚。 他虽看得开,却担心秦蔚看不开。 自秦蔚生下来,能得她珍重的人只有父母,除此之外,无一人能入她眼。如今长到二十岁,她竟连朋友都没有过一个。而她现在唯一珍重的人也要离开她了。 她接下来的路又该怎么走? 他不怕她走错路,只怕她孤孤单单一个人。 最后还是路秩路老爷子出来开导恭王:“儿孙自有儿孙福,王妃在时,不常常这么跟您说么?王爷既已决定将岭南交给世子殿下,咱们岭南家大业大,难不成还怕被她败光了不成?平心而论,这些年来路某从未认可过世子殿下,如今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也是出于信任王爷的选择。今后有什么,路某自会像帮扶王爷一般帮扶世子,总不可能教她吃了亏去……她好歹也是路某看着长大的。若她愿意,她想要,路某用尽毕生才智送她登上帝位也不是不可能。王爷,您想要独女以后如何生活,我们这些老骨头总会帮您圆了心愿的。您就安心休养罢。” 恭王越听越觉得这老东西在替他说遗言,十分糟心地将他赶走了。 可说真的,路秩这些话说到他心坎上了。 就算他以后看不到了,他留下的人留下的家业足够让秦蔚过得好好的,而且指不定哪天她就能碰上陪她走一程的人…… 虽然他可能看不到了。 恭王慢慢起身,走到院中高大的香木莲下,树荫如伞盖般将他的影子拢入其中。 他自言自语般喃喃:“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秦蔚在柱子后听了一阵,没有打扰她爹,独自离开了。 番禺城南有条羊角小巷,没什么特别的。巷子里住了坏脾气的独臂老头,也没什么特别的。 秦蔚却独自骑马下了番山,屈尊降贵提了壶酒来见他。 老头就是个酒缸里捞出来的酒鬼,世子爷亲至时,他正像一滩烂泥似的躺在桌子边,浑身散发着难以形容的酸臭味。可秦蔚毫不介意地坐在他一旁的瘸腿凳子上,用脚尖踢了踢他:“老黄头,醒醒!” 老黄头迷迷瞪瞪睁眼,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没认出来这是谁,大声嚷嚷道:“吵吵你娘!今天卤味卖完了!明天再来!” 秦蔚又轻轻地踢了踢他:“谁他娘要买你那腌臜卤味,起来!” 老黄头本来要发火,但斜眼瞥见她搁在桌上的酒坛子,又把火气咽了回去,瓮声瓮气道:“那你他娘来干嘛?” 秦蔚却不说话了。老黄头用小指掏着耳屎,一边掏还一边翻着眼睛瞅着她:“问你呢,你他娘不来买卤味是他娘地想干啥?” 秦蔚眄了他一眼:“我他娘来干嘛,你不会用眼睛看吗?请你喝酒!” 老黄头也顾不上翻白眼了,乐呵呵地将她带来的酒坛子抱进怀里。 破旧的铺面外,秦蔚的马听着他们你一句“他娘”我一句“他娘”的“亲切”问候,听得耳朵都抿起来了。 不堪入耳! 屋里,等老黄头拍开封泥灌了一口酒,秦蔚才平静地说了一句:“每年来陪你喝酒的那位估计今年以后都不能再来了,以后我接他的班,来陪你喝。” 老黄头闻言,连酒洒衣衫上了也不知道。 秦蔚还是很平静:“他病了,能不能好谁也不知道,我这话告诉你也没关系,你别往外传就是了。” 老黄头沉默。 屋外,毛色纯黑的战马眼睁睁看着一个很眼熟的年轻人提着一个和它主子带的一模一样的酒坛子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