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破晓时分,北风裹着雪花纷纷落下,待到次日清晨,院落屋檐上已皑皑一片。 秦氏待用过早膳出屋见这寒风凛冽,连吩咐丫鬟往各屋里再添些炭火,又回屋拿出刚缝制好的翠纹织锦羽缎斗篷想给二女儿清华送去。 但待她穿过庑廊来到澜月阁时,却左右不见清华身影,不由暗叹这定又是偷跑出去了! 秦氏本就有几分心烦意燥,转头又见到清华身边的贴身丫鬟紫秀还自顾在院子里玩雪嬉戏,登时面色一沉:“紫秀,你这可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紫秀转头一见夫人这阴沉的脸,如乌云密布,便立即噗通一声跪下了,颤声道:“夫人,奴婢知错了。” “我平日如何教你的?”秦氏严厉呵斥道,“教你看好小姐,如今她不知所踪了,你却还在这玩雪打闹呢!” “夫人息怒,奴婢是想跟紧在小姐身边的。”紫秀有些委屈,“但方才小姐吩咐我再去多打盆热水,可我才刚走出几步,就见小姐又一下子飞到房檐上了,然后从屋顶上跳出了大门,奴婢连忙追出去,结果小姐已经骑上马跑了好远了,奴婢实在是追不上。” 秦氏转头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眼房檐,积雪里确实有几个若深若浅的脚步印子,眉头登时皱得更紧,清华这丫头可是越发没规没矩了。 “奴婢看小姐的方向,已经是往军营去的。”紫秀依然跪在地上,手指不禁在袖中哆嗦,“夫人可不必太过担心。” 秦氏哪能不知,清华这丫头自幼随着她爹三天两头就往军营跑,哪里还有点姑娘家模样,甚至她都听见外头的风声了!上次赏花宴会,一直与她不怎么交好的苏氏还打趣道,这穆家军中男儿个个骁勇善战、威武雄壮,她家清华看上哪个了。秦氏当时脑袋就如雷声轰轰,这姑娘家名声若败了,将来如何嫁人! 小时候清华跟着她爹去军营打闹时,秦氏还未挂心,心道姑娘家待磕了碰了自然自己会哭着跑回来的,但没想到这一纵然,倒是再也管教不住。 紫秀抬眼瞧到秦氏用手捏了捏眉心,一言不发地锁着眉头,似是还在恼怒,只好把头埋得更低了。 秦氏见丫鬟这般模样,其实心也不忍,她知紫秀这丫鬟向来柔弱胆小,清华那丫头要走又怎能拦住,但因此刻愁绪如麻,还是又敲打了紫秀几句才走。 待秦氏走出澜月阁后,紫秀才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眼眶不禁泛红,泪珠直落。旁边的丫鬟红梅连忙上来安慰她道:“别往心里去了,夫人不是针对你,只是近日有烦心事呢。” 紫秀转头看着她,依旧秀眉紧锁似是不信。红梅这才凑上她的耳边,神秘秘道:“听说,夫人最近在给二小姐瞧婚事呢,但一直没太满意的,不好容易相中了一家,结果对方公子还直接给拒了,说是不像姑娘家,太粗鲁。”说到这里,红梅还嬉笑了几声。 紫秀讶异,还有这事? 红梅又连忙道:“这事你可别说漏嘴了,夫人还不想太张扬呢。” 紫秀点点头,其实想来也是,二小姐如今也及笈两三年了,再留下去怕就成大姑娘了。 - 另一边,穆清华身穿着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乌黑细致的长发束起,策马奔腾在广阔无垠的银白之景间,旖旎如画。 这一路骑马飞奔到军营口,门口守着的小兵老远就认出这身影,上前抱拳笑道:“穆姑娘,今天又来啦?” 穆清华翻身下马,粲然而笑道:“在家中甚是无事,还是来军中自在。”她递过缰绳,让小兵帮忙把它送到马厩去,而她便径直往演武场的方向去了。 如今年冬将至,自是案甲休兵。 此刻,演武场那围坐着十几个五大三粗的军士小兵,今早起来气温骤降,便寻来些烧酒喝着取暖,一块聊些家乡事,时不时插入几句荤话,引得哄堂大笑。 有一人眼尖见到穆清华正大步朝这走来,猛的起身,并赶紧和其他人使了个眼色,大家伙转头都瞧见了,纷纷大吃一惊,连忙拾过兵器,装模作样地操练起来。 但穆清华哪里瞧不见,她走来便笑道:“如此好演技怎么不登台扮武生!何苦来这荒凉之地生死奋战呢!” 老兵铁头李连忙赔笑道:“这穆姑娘啊,如此大冰寒天的,我们几人可是起个大早就把营里的积雪扫完了,这还没来得及坐下喝口热酒,你就来了。” 其他人连忙附和道是呀是呀,与她熟识的老蔡还胆大道:“穆姑娘,要不你也来和我们喝上一壶吧,这酒可带劲了。”他连忙拿起地上的一壶酒地递上。 其实穆清华本来也未生气,战事刚缓,眼下就要到年关了,大家可不都心念着回家过年团圆呢。她接过那壶酒,仰头便就喝下几大口,喉头直烧,待流到胃里后,这一路的寒气顿时消了不少。 老蔡立马夸道:“穆姑娘果真女中豪杰,哈哈,这酒如何?” 穆清华点头称赞道好酒,劲头十足。但随即又从旁边兵器架上挑起红缨枪,凌空一转直指众人:“酒也喝了,浑身热辣,还是来比试一番更痛快些吧。” 闻言众人顿时皆露苦脸,又要打?不,是被打,还是毫无还手之力的那种。 如今这穆姑娘这武艺超群,深得将军枪法真传,以一敌三都不在话下了。 还记得很早之前,军营里突然哪天来了个小姑娘,当时大家伙都还不晓得她是穆将军之女,有个新来的胆子大想上去调戏一番,然后就被瞬间打得没脾气了,躺在床上哀嚎了五六天才下来不算,后又被将军亲自操练了半个月,自此无人敢再招惹她了。 后来就见这穆姑娘隔三差五就来营中的练武场找人比试,刚开始碰上打不过的也摔得浑身淤青,但她倒是一滴眼泪也不抹就直冲冲跑了。众人还道小姑娘吃了苦头,许是回家好生学女红去了罢,但待十几日后又见她骑马归来,点名那个将士要再战一次,如此往复,直到胜了那人才肯罢休。而如今营里还能和她一敌一的,怕也就穆将军、刘副军还有其他几个老将了吧。 而此时,穆清华和众人比试了一番后,实在不尽兴,便厉声道:“你们这些大老爷们怎么回事!全都软绵无力使不上劲似的!这还过不了两招就趴地上了?” 这些小兵小将自是苦不堪言,这穆姑娘的枪法如今可是更出神入化了,他们还没待到近身出手呢,就瞧见这枪直戳眼球来了,能不吓得趴地上吗! 穆清华有些无奈,本来想收了枪,但又感觉浑身上下还有股没发泄完,不由得甩甩肩膀,又挑起枪来,跃身而起,自顾自练起了穆家枪法。 边上的小兵皆是看呆了,纷纷拍手叫好:“这穆家枪法真是绝妙,穆姑娘可真有几分将军的英姿了呢!” 而这时从主帐走出的刘致远也瞧见了这一幕,冬日暖阳,枯黄的原野上,一抹红衣女子的倩影凌空舞动着手里的红缨枪,动作干净利落,这般风姿绰约,他看呆了怔在原地。 远处的老蔡瞧见了刘副将,当即起哄道:“穆姑娘,刘副将来了,不如你找他比试吧,看看能打过他了不!” 穆清华倒未停下枪法,只是嗤笑一声:“算了罢,这刘副将就是太心慈手软,才纵得你们这般鲁弱!” 她才不喜和刘致远比试,他是比她厉害不少,但每次都因她是女流之辈,不肯使出全力,招招退让,这有何意思! 而那一边的刘副将却瞧见穆清华方才转头看他的那一眼,虽看不清她的神情,但因想起方才帐中将军的那番话,他顿时老脸微红烧上耳根。 待会将军也会和她谈及此事吧,不知她会有何回应。虽然他一直在努力地克制住自己,劝自己不要胡乱肖想了,但心里隐约还是有些许期待。 他朝演武场那走过去,呼声唤道:“清华妹子,将军听闻你来军营了,方才正要寻你。” 闻言,穆清华登时停下动作,用袖口轻拂去额头上汗珠,回道:“好,我就便过去。” 当她经过刘致远身旁时,刘致远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清淡香气,若有若无的,神情不自主地流露出几分不自然,眼尖的小兵们瞧着自是哄笑一番。 而穆清华毫无察觉,也不理会。她迈入主帐时,穆震方还在处理手头的军务,抬头见她来了就先放下,淡淡道:“这大雪天还是不要出门了,待在家中,免得你娘担心。” “爹爹。”穆清华自幼与父亲更为亲近,上前站在他身边,笑嘻嘻道,“女儿这不是在家中烦闷嘛,便来军营寻爹爹,对了,我还带了几块您最爱吃的小枣蜜糕。”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油纸包递上。 穆震方哪里不晓得她这般故意卖乖,每次待到回家都拿他做挡箭牌。不过,他倒也不计较,三个孩子中他向来最偏爱这清华丫头。 两人又闲谈几句后,穆震方突然站起身来,正色道:“你觉得刘副将如何?” “刘大哥?”穆清华怔了怔,不知爹爹此问何义,半晌,还是答道,“骁勇善战,铮铮铁汉。” 这刘副将武技略高她一筹,虽是草莽出身,却胸有大志、足智多谋,领兵打战一把好手,否则也不会短短两年就一跃当上副将,成为她爹爹心腹之一。虽然穆清华不喜欢他轻瞧了她,但心里对他还是如兄长般敬重。 穆震方听女儿如此一说,登时心情舒畅,大笑道:“那把你嫁与他,如何?” 穆清华心里咯噔一声,她不过随口一夸,怎么就要把她嫁人了? “去年以来,你娘为你的婚事近乎夜不能寐,平添不少白发。”穆震方拍着女儿的肩膀,缓缓解释道,“她老是怨我,觉得我把你带到军营中,养成你这般性子,误了你的大事。” 穆清华抬眼望着爹爹,刚欲张口,却又听他道:“我这几日也开始琢磨这事,想把你嫁与世族大户人家吧,但又担忧你这性子将来指不定要闯出什么祸事来,且那些文气书生我瞧着也不喜,繁文缛节的。而致远这孩子,跟了我好几年了,家世简单,虽说暂时官职不高,可能会委屈你了,但他如此能征敢战、才德兼备,他日定是大有可为!” 穆清华听爹爹如此长篇大论,怕是心中已经认定此事了,急忙道:“爹爹,女儿还不想嫁人,还想多陪爹娘几年呢。”小手拉着爹爹的衣袍,似在撒娇。 “你呀,哪里是想陪着我和你娘。”穆震方甩开衣袍,“无非是想留在军中再比武打闹吧,指不定哪日就自己提枪杀敌去了!” “爹,女儿哪有这种想法。”穆清华讪讪笑道,“且再说这刘大哥,他也不见得喜欢我,你总不能因为他是你部下,你就逼他娶我吧?” 穆震方倒是大笑道:“方才我和他一提,他可是高兴得连帐门都不知道往哪出了!” 一听这话,穆清华脑海里也浮现出刘致远那张硬邦邦的脸真找不着北的模样,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 “好了,你先出去吧。”穆震方挥挥手,“这事我还得和你娘商量一番,我这会先忙点军务。” 穆清华还想纠缠,但见爹爹已经不理她了,心想反正这事八字还没一撇,也不着急,就准备先行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