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一身洗的泛白的旧衣,瘦弱的身子挡在许招娣身前,说出的话,却无人敢回。
“还有您。”柳生转头看着另一位说话的妇人,“冥婚那日,是您的儿子亲手钉的钉子吧。”
柳生又转过头,一一罗列众人罪名。
“十一月十七日,您的儿子诬陷许招娣偷了他的银钱……”
“去岁二月,您的女儿推许招娣入水……”
“八月……”
“住口!”村长忽然制止道。
柳生顿了顿,略过他,继续说道,“八月,您应该记得吧……”
“我让你住口!”村长拄着拐杖,狠狠的敲在地上,颤声道,“你如今,竟是要为了她,违背你爹吗?”
众人纷纷看着他,就连身后,也有道目光,如影随形。
柳生沉默许久,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他撩开衣摆,双膝跪地,头重重的磕下,“阿父就当,没我这个儿子吧。”
三个头磕完,柳生已是红了眼眶,他轻声道,“我这半生,从来都是依着阿父的主意来,从没为自己活过。”
“八岁时,听了阿父的话,去读书。”
“十三岁时,听了阿父的话,卖身为奴。”
“十八岁时,听了阿父的话,”柳生闭上眼,泪水从面上滑下,落在了地上,他哽咽道,“没娶她。”
“二十一岁时,私奔前夜,听了阿父的话……”
柳生泪流满面,他最后悔的,便是那次,听了阿父的劝,没赴许招娣的约。
他缓缓起身,拂去膝上尘土,轻声道,“请阿父恕柳生不孝。”
“你!”老者怒气冲天,他扬起桃木拐杖,狠狠往他身上打去。
柳生没躲。
一下,两下,三下……
棍棒落在身上,疼得摧心剖肝。柳生面无血色,没忍住痛,唇间溢出了一声哼。
老者手上动作一僵,再也打不下去。
他顿了半晌,忽然扔了拐杖。
“她如今,已经是鬼非人。”
“我知道。”柳生身上疼得厉害,但还是勉强露出了个笑来。
“执迷不悟。”老者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柳生摇了摇头,垂眸看着地面,轻声反驳道,“我愿意就好。”
“嗬——嗬——”
女鬼忽然从嗓子里发出嘶哑的笑声。
柳生连忙转头,蹲下身看她,动作慌乱,眼里夹杂着希冀。
女鬼面上,却满是嘲讽。
柳生一僵,鼻间酸涩瞬间袭来,他涩然道,“我,我阿父那日病重,我不是故意……”
私奔这事,柳生想了好几日,才下了决心。
谁知那日阿父却突然咳血,病的起不来床,他便留了下来,可心中又实在焦躁,伺疾时,面上便带出了些许。
阿父躺在榻上,咳了许多血,“病这一遭,心里看开了许多,怕哪一日便忽然离你而去,因此想着了结了你的心事……”
柳生心里难受,一边是生养他的阿父,一边是心上人,纠结了许久,还是留了下来。
阿父问他,为何就执着于许招娣一人。
他思量再三,还是与他讲了许招娣。
阿父沉默了许久,答应明日去许家提亲。
柳生高兴坏了,一不小心,说出了二人的约定。
阿父道是既已决定结亲,便不用再私奔,柳生也连声应是,阿父便当着他的面,喊了个小辈去告知许招娣。
柳生放下心来。
他哪里想得到,阿父病重是假的,只是为了拖住他的权宜之计。
第二日再醒来时,他便再也不记得许招娣了。
他在小小的书房里闭门读书,夜里还因灯火不够亮而抱怨,而许招娣却在寒冷的冬夜里,被人钉在棺材里活埋。
女鬼忽然倾身向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柳生。
柳生看着眼前人青白的面色,被缝起的嘴,和泛白的眼珠子,眸里还是忍不住闪过一丝瑟缩。
随后他又忍不住给自己打气,皮囊不过是身外之物,百年之后,谁不是一副枯骨。
他抬起头来,想告诉许招娣,他这次,不会再抛下她了,他想和她……
柳生忽然被狠狠推开,跌倒在地。
女鬼化出鬼爪,决绝地刺进了心口。
“不要!”
柳生眼睛倏然睁大,声音凄厉,悲从中来。
女鬼的身体在慢慢消失,她瞥过头,看了一眼白池,似是感激。
柳生红着眼连滚带爬的扑过去,他想拢住她,可是,只来得及捕捉到她彻底消散开来,化成的微光。
到最后,就连微光,也散为虚无。
“不要,不要……”柳生声音哽咽,他又站起身去笼,动作慌张。
许招娣彻底消散的那一瞬间,忽然想到了幼时,柳生给她的那颗的麦芽糖。
虽然后来,还是被弟弟抢了去。
无所谓了。
反正她这一生,本就是苦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