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康时垂手肃立,默然候在在寂静无声的大殿中,他面色严肃,不苟言笑,无情的时光在他原本也可称得上貌似潘安的脸上留下数道深深浅浅的刻痕。他微微垂首,目光发散地虚虚凝视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后渐渐传来脚步声,以及随之而来的一道爽朗笑声:“爱卿,久等了。”
陈康时回神,不卑不亢地转身行了个礼:“陛下。”
“爱卿不必多礼。”皇帝快步走过来,一把将他扶了起来,而后慢悠悠在主位上坐下。
皇帝没有赐座,陈康时便仍只是站着,恭敬道:“不知陛下特意留下下官所为何事?”
皇帝仿若不经意道:“听闻爱卿家中有一爱女,是名冠京城的天下第一美人?”
陈康时心中一紧,拱手淡淡道:“小女年轻气盛,爱出风头,抛头露面参加了几次诗会,这天下第一美人的虚名不过是这些年轻才子们以讹传讹罢了,实在是愧不敢当。”
皇帝从旁边的酒壶里斟了一杯酒,他摇晃着酒杯,看着酒杯中酒水不断打着旋儿,头也不抬道:“爱卿太过谦虚了。爱卿年轻时便是玉京数一数二的美男,尊夫人亦是鼎鼎大名的绝色美人,想必令嫒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然也不至于名气如此之盛。朕近日所获优秀诗文,无一不是称赞陈家朝月犹如天上明月,绝世独立,才高八斗。”
陈康时背上已是沁出了微微冷汗,他看不见皇帝脸上的表情,但知他话既已出,便是要自己表态了。
陈康时面上淡然道:“不过是文人墨客的溢美之词,若是天上明月,还是远观为宜,到了近处只怕是镜花水月,不复挂在天上时明亮耀眼。”
皇帝抬起头,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语气却阴森寒冷,仿佛来自九重地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莫非爱卿认为这天下间还有不该朕拥有的东西吗?”
“臣不敢,”一滴冷汗从脖颈滑落,陈康时无暇顾及,不动声色道:“陛下乃江山之主,自是应该拥有最好的,当配天下第一美人。小女姿色虽在玉京中称得上数一数二,这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却是名不副实,高估过誉了。”
皇帝挑了挑眉,丰神俊秀的面容上添了几道细纹,反而给他更增添了一份威仪与成熟,他饶有兴致问道:“哦?爱卿的意思是,莫非曾见过比令嫒更美的女子?”
“是!”陈康时朗声道:“下官有一外甥女,年少失怙,长居于北地,自幼便展现出无双美貌。即便朝月在她面前,也是相形见绌,自愧不如。”
“哦?”皇帝有些意外地直起了身子,笑道:“既是如此,便封这位姑娘为美人,三个月后正式入宫,想来三个月从北地赶来应该是绰绰有余吧?”
他虽是问句,却语气不容置疑。陈康时行礼称是。
却听皇帝话音一转,似笑非笑道:“若是这位姑娘当不起天下第一美人之称,便劳烦爱卿把朝月姑娘送进宫了。”
陈康时闷在一身厚重的官服下,忍受着浑身粘腻的冷汗一路回到了府中。
夫人陆琼枝伺候他脱下官服,换上常服,她关切道:“今日陛下留你了?怎的这么迟才回来?”
陈康时抿抿唇,言简意赅道:“陛下要朝月进宫。”
“进宫?”陆琼枝花容失色,大惊道:“难不成夫君你应允了?朝月怎能进宫呢!圣上后宫充裕,便是子嗣也已经有了,何况圣上足足大了朝月二十来岁!你怎舍得朝月平白无故地进那后宫受罪?”
陈康时不耐烦地摆摆手,厉声道:“还不是你不好好管束她!放任她出去抛头露面,去参加那些文人墨客的诗词歌会,如今得了个天下第一美人的溢美之词,怕是你和她还在沾沾自喜吧!”
陆琼枝哑口无言,不知如何辩解,她欲言又止:“可是,再怎么样,怎么能让朝月进宫呢?那位性格如此暴虐,万一——”
“住嘴!”陈康时低声斥道,陆琼枝被他眸中的凶狠吓了一跳。陈康时环顾四周,仿佛生怕隔墙有耳,半晌才语气缓和下来,道:“我已向答应献给陛下一位比朝月更美的美人。”
“比朝月更美?哪有——”陆琼枝一脸惊疑,突然恍然大悟,“你要把裴招招送给他?可她不是另有用处么?”
“不错。”陈康时点头道:“事急从权,为今之计也只能将裴招招送进宫了。”
陆琼枝犹疑不定地看着他,心中浮现出一种恐怖的猜测,仿佛第一次认清自己这位夫君。她目光定定,嘴唇都在颤抖,哑声道:“裴招招体内的毒怎么办?待到陛下宠幸她那一日……”
陈康时沉默半晌,空气静得可怕,仿佛有种无形的东西在蔓延肆虐,他说道:“此事我自有安排,你不必多问。”
想了想,他又对腿脚已然发软的陆琼枝道:“陛下令我三月后安排裴招招进宫,这段时间你管束好朝月朝露,莫让她们二人继续肆无忌惮,横生枝节了。”
陈康时坐到桌前,打开一张信笺,磨墨濡毫,转瞬间便在纸上留下一幅笔走龙蛇、力透纸背的字迹。他待字迹晾干,折起来塞入信封,唤来心腹:“命人加急送去十三处。”
北地,丁灵郡。
万里飞雪,一片寂寥,天与地之间皆是白茫茫一片,仿佛苍穹与雪地融为一体,毫无边际。
漫天风雪营造的纯白世界里有一道黑色的身影极为显眼,那是一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寂寥身影。
他只穿着一身薄薄单衣,腰边别着一把普普通通的铁剑,没有撑伞,亦没有身披蓑衣斗笠,甚至没有行李,一个人独自在这无边无际的雪地上走着,仿佛走在六月江南,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即使衣着单薄,他的背脊挺得笔直,仿佛这漫天风雪对他造不成丝毫影响,仿佛世间一切都无法压垮他,他在风雪里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整个世界寂静无声,细雪落在厚厚的冰层上,少年的脚步声也弱不可闻。
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低沉声音,少年仿若未闻,直到声音越来越近。
一辆马车在风雪中驶过来,车轮碾碎了刚落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硬化成冰的碎雪,驾马车的是一名红衣劲装女子,马车轰隆隆地从少年身边呼啸而过。
少年目不斜视,余光无意中看见马车从身侧一闪而过时,被狂风吹起的帷幔里骤然的惊鸿一瞥。
马车在前方突然停了下来,少年继续往前走,很快便经过了马车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