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戏愁眼光一亮,惊喜忙道:“谢皇叔,他……他是楚国质子严他锐。”
猝不及防。空旷寝殿内,四下一静,紧接着秋旷醒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这一咳咳得不妙,久久没能停下,一直咯出了几缕血丝来,溅在帕上指尖。这自然不是秋戏愁的意图,秋戏愁也吓了一跳,只道他纵使最后得知人是楚国质子,最多改口不再相助,总不至于如此激动。
“皇叔,皇叔,小侄胡闹有错!”秋戏愁立即先行改口,双眼慌张地道,“您身体要紧。来人,宣太——”
还不等他下完一句令,秋旷醒抬手制止了他,渐渐慢慢地平复了一番情绪。侍卫夏珑是早有准备,药茶牡丹帕递得飞快。多少年了,只要一提起楚国质子严他锐,忠王必定生气,两人实是双双不相识的,夏珑晓得忠王空是在为当年战事恼怒。
当初质子一押送过来,秋旷醒虽然起不成身亲自见他,可也一连不声张地关照了他多年,请圣上不要难为他。要不然,依圣上的脾气,这名人质十年来过得恐怕万分落魄凄惨。
“不紧要。”秋旷醒再开口,反而温声多了些,“你去吧,世间有时儿女情短,家国恨长,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多提防他些,也多待他好些。”
秋戏愁乖乖道:“全听皇叔的,戏愁遵旨。”
秋旷醒还不至于听不懂这是想将这段情意的自作主张的责任多朝他身上推一点,不过不很在意,便装作不懂地倦道:“你去吧。”
“是。”秋戏愁走得恭恭敬敬,走姿背影俏皮清灵。
落在平凡人家,这年纪,肯定是个招人喜爱轻盈风流的少年郎。落在皇家,更是表面任性,其实更显心性剔透得难得一见。
太子拜别走远,晨雪已快飞停了,三三两两气若游丝地下着。
秋旷醒转变得心头郁郁,意兴阑珊,独坐轮椅好半晌,才小寐着不一会,冷不丁又被惊醒了。
这回不是太子,他睡眼惺忪,定睛一看,原来是大将军夏悟见太子能够出入,非要笑闯进来。渡劫不愧是渡劫,秋旷醒等闲不爱发脾气,对着人高马大身材英健的他,实际也无力发脾气,只能静静看着夏悟自作主张一脸沉着地大步靠近。
足够靠近以前,谨慎细心地拍掉了一身落雪,全没留意到看清他两肩落雪时,秋旷醒反倒眼眸微亮,宁可伸手采撷一点他肩上的雪花。
“王爷。”该见的礼,夏悟倒是心甘情愿地礼了,继而神色满意道,“阿醒,我想方设法求来了民间名医张凉歌,你要振起些精神来——你身边那些古怪幻象,你眼前的血,让张神医再试一试吧,信任我。”
秋旷醒还未表态,余光就察觉一室蛟龙艳鬼神情各异地暗暗停下手头活计,看了过来。
夏悟浑然未觉,毕竟也是真心为他的病着急,两眼一时看不见旁的人物,嗓音炽热而温柔地催促:“你跟他说说你腿上的感觉,好不好?”
秋旷醒满面倦怠,加之前不久才咳得两颊嫣红如烟花,尚未褪尽,听得眯眼瞧了瞧他,瞧了瞧名医张凉歌。这折戏也不记得上演过几回合了,名医个个当真是名医,不可谓不尽心尽力,但对他的身体毫无裨益,而夏悟就是不能接受他真的不同于凡人。
无端端这时候,他脑海中又突现了一种幻觉,模模糊糊地,他幻觉好像有个人会在他生病却想看雪的时候,敏锐察觉,同样不准他迎风出去,但一定取一些门外白雪进来,有时只为了逗他开心,还自己呆呆地出去淋一身雪回来给他看。依稀仿佛是一个他想保护的人,也是一个想保护他的人。
可惜这幻觉总不知下文,不知下落,看来终不可能是这一世的缘分。再转念一想,秋旷醒啼笑皆非,他记起这实则是野史记载里,秋戏愁提过的那位陈武帝的一段故事,大约他是羡慕欢情了,听进了故事深处,自作多情。
回过神,秋旷醒看向张凉歌,平平静静地道:“本王自幼难以行走,但不是腿无知觉,恰恰相反,拥有知觉,也不算太过无力,只是走起路来每一步定有刀割剑刺之感,曾经咬牙尝试数年,最多走得出一二十步,就不得不艰难停下。张神医怎样看?”
张凉歌还真未见过一模一样的病例。他擅长医治幻象与癫病不假,诸多病症中,也曾有一些酷似秋旷醒这种毛病:双腿事实上安然无恙,因为病患心意作用,病患受过精神伤害等等缘由,硬生生幻觉出痛感导致无法行走。然而一来忠王看上去积极自救过,不像此类情况,二来,夏悟将军向他描述的众多幻觉里,有些关联不上的内容。
想起忠王关于滴血的幻觉,老神医犹豫再三,既怕惹上深宫秘密,飞来横祸,又想待病患尽己所能。
“那王爷是否曾经失忆?”
张凉歌约摸是绝不知情他跟夏悟的不愉快的,只是公事公办,因此秋旷醒逞着最末一点点体力客气地答了他:“从小到大,不曾。”才答完这一次,眼前倏忽一黑,眨眼看见夏悟马上也从他脸上读懂了全副倦容,一霎眼底情感变得又心疼又不甘心。
秋旷醒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顿时彻底没了维持睁眼的力气。
人间真是纷扰。有些错硬要伪装成情,有些情到终无人知晓。
骤而涌现的层层叠叠乱哄哄的呼唤中,一阵是“王爷?王爷?!”,一阵是“阿醒,秋旷醒!”通通没能叫醒他,像无边湖面上星星点点越来越远去的渺小波光。
这好不容易醒来的雪天,秋旷醒背靠轮椅,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