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七年之前果真有所谓流星的记载?” 樟叶清香在后殿浮动,长公主端坐垂问,唐云羡立于她身侧,时平朝则站在二人之下几步外。院落中阵阵蝉鸣透进殿内时已显得绵软无力,越来越低。 “回长公主,确有此事。”时平朝说正经事时声音沉郁有力,光影扫过他温雅的侧脸,像金色的雾照亮他澄澈的双眼,“七年之前浑天监察院的前正监记载了当时的星象,流星出现在北天之上,极为短促,只有一颗,在此之前并没有类似的记录,当时浑天监察院一致认为实属偶然,并记录在册。下官曾读过陛下登机以来的记录,因此印象不浅。” “但这些记录都毁掉了。”公主叹了口气,“有人存心想毁掉我们还不知道的蛛丝马迹,但却连累了你们,听说皇兄以大意失职为名罚了你们半年的俸禄?” 时平朝颔首,“此事的确是我们失职,圣上英明。” 唐云羡听闻也觉得凄凉,这事说到底不是浑天监察院那些小官们能左右的事,他们却要因此受到牵连。时平朝即便作为少监,俸禄也十分低微,那天为了省点赏钱还要自己摇橹湖上赏月,这样一来生活想必更加拮据。 公主也若有所思点点头,“出了这样的事没找到凶手,总也得有人担起责任,那天是时大人当值,罪责可大可小,皇兄心中明鉴,罚俸事小,也算在真凶浮出水面之前有个交代。” 唐云羡并不爱听这些话,她心思神游得太远,想得都是线索。 真的是过于巧合,七年前宫变太后倒台,有人目睹流星,七年后皇帝遇刺,又有人说眼见流星,凡是巧合都值得推敲。 七年前唐云羡是没见过什么流星的,她人在地宫太阳都九年未见,天长得什么样她都要忘了,只是她也知道那几日平常满嘴胡话的师父也总是沉着脸,她和穆玳的师父吵架,穆玳的师父是太后的嫡系,狂妄惯了,但那几日她们吵得太凶,唐云羡只记得一些关于太后安危的零碎,其余的什么也没听清。其实,当初的一切都是有预兆的,但这个预兆未必是流星,而是难以捉摸的时局渐渐透出即将翻涌的波澜。 有人轻轻碰了碰她的手。 唐云羡从思考中回过神,发现公主纤美的五指正触及自己的手掌。 时平朝也看着她,像是想要笑,又不好笑出来的样子。 “送时大人出去吧。”长公主人与声音一样温和,唐云羡明白自己一定是刚才太投入思考没有听到公主的话,好在公主随和,并不会因此计较,她点点头,煞有介事的引着时平朝离了后殿。 潮闷终于在这个夜晚散去,天黑得没有一丝杂质,黑得干干净净,可月色太亮,银辉覆盖了天宇,星星的光在这层薄雾似的银白中稍显黯淡。唐云羡走在前面抬头看了眼天空,又低下了头。 “唐姑娘相信天象之说吗?” “为什么这么问?”唐云羡放慢脚步,时平朝含笑走到了她的身边,两人肩并肩像枯荣观院外走。 “方才后殿里我提到天象,唐姑娘就开始入定沉思,一定是有所思忖吧?”时平朝笑着抬手拨开一丛来不及修剪就长伸过路的石榴花,他动作轻柔,倒像是拨开女孩纤细娇柔的手臂。 唐云羡这时心里想得已经是别的事了,再和时平朝说话也没了之前被拂动的不安,语气比夜晚的星河还要平静,“我想得并非星象,而是巧合。除了流星,时大人曾经说过,七年之前荧惑犯心也发生过,七年之后再发生时也让许多人疑心。” “是的。”时平朝笑笑,”我那时也并没放在心上,但如今提起来也觉得过于巧合了。“ 唐云羡沉吟片刻,自己倒先笑了,“巧合还真是多。” “但就像那天我对唐姑娘说得一样,也只是巧合而已。”时平朝的声音在夜里听来像飞檐一角的铜铃,清越怡人。 “不管我们是不是放在心上,想要烧掉浑天监察院的人一定是相信这些所谓的巧合有值得毁掉的意义,让他们忌惮的事一定值得去查。”唐云羡淡去笑容的面容在盈满的月色下有几分严酷的寒意,“而且这些天我也有想,他们冒这样大的风险真的是只为了毁掉记录吗?还是也为了杀人灭口?” 迎上唐云羡的目光,时平朝却还是笑得坦然,“唐姑娘觉得我是值得这样大费周章的人?” “浑天监察院着火的那天,你真的是在里面吗?” 唐云羡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她一直有所怀疑,那天浑天监察院的地宫里虽然火烟极大,但空间不大,她努力想要看清周围还是不难,但的确没有人影,也正是因为寻找太久才导致吸入了烟尘昏迷,昏迷前她感觉有人搭救了自己,那人除了时平朝也不会是别人,可他是从哪里出现的? 他们已经走到门口,在时平朝的马被唐云羡的出现吓到前,时平朝先一步抚上它的脖颈,可这马还是惊慌得嘶鸣,它想退却因为拴着走不了,最后只好绕到时平朝身后躲着,它一匹马,时平朝再高挑颀长也掩不住,即使是夜里,这匹马那天被烧掉毛后留下的几块秃斑还是难看又明显。 “是唐姑娘救我出来的,怎么又突然这么问。”时平朝测试继续安抚胆小的爱马,但说话时还是看着唐云羡的眼睛。 唐云羡从前觉得时平朝从容坦率,特别是笑起来时莫名会让人心情大好,但她如今可不这么想。时平朝如今在她心中已经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他的笑也不再那样单纯,唐云羡自己也讶异,之前并不在意一个人时,再可疑的端倪也不足以上心,可一旦认识,信任却成了奢侈。 不知道是她多疑还是信任本身就有无法承受的重量。 “最后并不是我救了你,而是你救了我。”唐云羡越是不动声色说得话就越有重量。 “烟雾太重,唐姑娘找我在哪里看不清,我找唐姑娘也是,当时我嗓子已经熏坏发不出声响,否则是一定不会让你在那样危险的情况徘徊良久。”时平朝也收起了笑,“唐姑娘本来是在替公主探查遇刺一事,怀疑任何人都毋庸置疑,怀疑在下也属分内,但真凶是不会对追查自己的人出手相救的……”他后面说得极了,忽然咳嗽起来,唐云羡惨事见多,本该没有内疚,但他毕竟还是救了自己,而且言之有理,唐云羡还是不可避免的于心有愧。 “是我唐突了。”唐云羡的道歉也过于言简意赅,时平朝因为咳嗽而潮红的脸又浮起笑容,他咳完后声音又沙哑了一些,“虽然说是唐姑娘怀疑得有道理,但被这样想,还是有些着急,想到从前在禁军的时候,那些抓到的大奸大恶之人也这样辩驳,是不是显得我更像坏人了?” 唐云羡被他这样说弄得哭笑不得,“没有,是我疑心重。”她顿了顿,不知怎么想到了七年前那个晚上,心中一动,径直问道,“时大人是七年前宫变那夜受伤的?” “是,重伤之后花了两三年才彻底养好,但已经没法留在禁军了,所以就谋了一个还算赋闲的职位。” 七年前的伤,想必是和玉烛寺人冲突所致,唐云羡也不想再谈及玉烛寺,只好随意岔开话题,“从军士到观星,差得还是有点远了。”她想了想又慢条斯理补充,“这不是质问,只是随口一说,时大人要是不想答也无所谓。” “唐姑娘不太会和人交流,质问和好奇还是很容易分辨的,唐姑娘对我的事好奇,我怎么会避而不答?”时平朝笑了笑,他轻轻拍了拍马乖顺的额头,声音也低了低,“是我自己喜欢天空的坦率和迷人,它把日月星辰毫无保留的呈现出来任人观赏,还将变幻的奥秘公之于众,可最令人着迷的是这份坦然里还有着狡黠,天空把暗示藏在古老的坦白里,每个隐藏的秘密都要人去用一辈子猜解才能得知里面的玄奥,这份渴望被理解的真诚和惧怕被看透的不安……我喜欢。” 时平朝眼中倒映着濛濛静月,一片澄澈之中还有唐云羡的倒影,她只觉得时平朝的眼睛从未有过的亮,他们离得如此之近,想看清对方眼中的自己易如反掌,唐云羡不知怎么后退了一步,时平朝低头一笑,“更深露重,唐姑娘身体还没好,早些休息吧。” 他的马见主人转身,如获大赦,不像时平朝牵着它,而像是它拖着主人。 一人一马隐没入黑暗中,唐云羡的心底慢慢变得空落,她转身往枯荣观内走去,脑子里还是回荡着时平朝最后的那段话。 忽然,她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转身,黑暗中什么都没有了,马蹄声也彻底消失得无声无息,但她却好像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回荡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