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风湖畔的寒舍是赏湖喝茶的好去处。 一楼总是挤着满满的人,这里价格公道,茶叶新鲜,花点小钱就能在说书唱曲的人那里点段自己想听的话本和曲子。二楼的雅座就要贵一些了,阔绰的茶客更喜欢静坐在临风有窗的小屋内,掀起竹帘就能近看上风湖柔缓的清波。 雨天寒舍二楼人更是比平常少,雨声淅淅沥沥淋打着挂在屋檐下的铜皮风铃,断断续续有咳嗽声夹杂其中。 茶婢给盘坐在竹塌上的三人沏好半月前刚采摘运抵的云雾茶后没有退下而是站在一旁,唐云羡又咳嗽了两声。 坐在她和徐君惟对面的是寒舍的苏老板。原本寒舍是她丈夫的店面,在她丈夫去世后,她自然成了寒舍的主人,听说有出手阔绰的新客相邀见面,她也并不推辞,徐君惟给她看了自己的腰牌,苏老板便知道眼前的两个人不是相好的情侣约来饮茶,而是有事要问。 她是个老实人,一五一十回答了她们的问题。 “我们这里虽然贵客多,但像孟大人这样贵不可言的人却不多见,我当然记得他在十日前来过小店,他点了最贵的金缕翠,见的倒是一个我们这里的常客。” “常客?”徐君惟看了唐云羡一眼,继续问道,“如果再让苏老板你见到这个人一定可以认出来的,是么?” 苏老板点点头,笑着说道:“做这种开门迎客的生意没有好眼力不行,那个客人是个年轻公子,倒也不像阔绰,大概每半个月来一次,来了后一个人在能赏湖的雅座一坐就是半天,点得也是普通的雪霰茶,那人话不多,但人长得一表人才,又很客气,不像有些客人虽然出手阔绰,但总是不安分想占我们这里茶婢的便宜,那人算是个君子了。那天他和孟大人像是约好了见面,也没去经常去的雅座,而且也只谈了一会儿。”苏老板转向一旁的茶婢,“杜鹃,那天是你奉茶的,是吧?” 叫杜鹃的茶婢点点头。 帝京的茶楼一般都分雅座和底楼,底楼自然便宜,还有说书唱曲助兴,几个十几岁年轻男孩给客人添茶加水,没有什么讲究。但楼上的雅座都是一些清秀之姿的姑娘做这些事,也更风雅,虽然真的只是侍奉茶水,还是不少人愿意在楼上一坐。 唐云羡也是来之前经徐君惟介绍才知道这些规矩,她没来过茶楼,当然也不了解。 “你也是这样站在旁边侍奉吗?”徐君惟朝杜鹃笑了笑,她在外以男装示人时和女孩子说话时格外温柔,“他们说了什么你还记得么?” 杜鹃被她看得脸红心跳,鼻尖都快低得能碰到自己衣襟了,声音也细如蚊蚋,“他们叫我出去了,没有听见,但后来我去收拾的时候,有茶杯打碎了,可没听见吵架的声音。” “孟大人离开时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唐云羡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们一定忽略了什么。 “我送孟大人走的时候,他脸色不大好看,别的就没什么了。”苏老板思考后说道。 苏老板和茶婢走出去后,从一楼传来几声零碎的弹拨,是阮琴缓沉的音色。 “我们下去和清衡汇合吧。”唐云羡撂下茶杯。 徐君惟看着窗外的雨幕一时也没有头绪,缓缓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她们坐在了一楼,这里的确更吵闹,可市井气息更浓。 “我问了一些常客,他们有些说记得那天来了个坐马车的人,看起来很是豪奢,但没有什么人记得孟汾见过谁。”清衡给每个人倒了一杯茶,她刚刚点的是一壶云雾青茶,虽然口感微涩,可回甘清香,一直跟在长公主身边,清衡对茶道很是了解,挑茶的水平也自然不同,今天雨雾氤氲,这个茶合情合景,还能驱散郁结得潮闷,清爽宜人。 徐君惟品完后也觉得味道极好,她跟清衡说了自己和唐云羡打听到的事情,虽然没有豁然开朗,但的确有了些线索,“只是我们不能等半个月,等这人来了再问吧?更何况孟大人死后,这人如果真的聪明,可能根本不会再出现。” “要是能找到大理寺给逃犯画像的人来画一个倒也可以,不过,我们要是这么明目张胆的调查,只怕在查到真凶前,禁军先找到了我们。”清衡低声说道。 她们说得都是唐云羡所想,半晌,她喝光了小小茶盏里的琥珀色的青茶,“我们时间并没有那么充裕,想要找到这个人,可能还要费一番功夫,但我想,只要找到了他,至少迄今为止的事情我们就能知晓答案。” 清衡和徐君惟一起点点头。 琴声混入沉默之中,阮琴先是压场,随后穿青绿色罗裙的姑娘款步上台开腔唱了起来。雨天阴沉,下午茶座里点着灯烛,湖雾侵岸,暖光驱散丝丝凉意。 徐君惟跟着姑娘哼唱,似乎也熟悉这支唐云羡根本没听过的小调,她声音散漫慵懒,细细听来比唱曲姑娘醇熟却黏腻的滑腔好听得多。 这时,说书人摇着扇子走上了台,乐师敲了几下琴板,茶座比刚才安静了一些。 “各位客官,咱们今天接着上回的《妖祸奇谭》再续说一节。” 清衡刚拿起茶杯的手停在唇边颤了颤,琥珀色的茶汤顺势洒在她干干净净的天青色裙衫上。 “怎么?”唐云羡没感觉有异样的危险,可清衡的唇颊都像生了急病似的惨白。 她一贯的端庄持重消失无踪,睁圆的眼里乌黑瞳仁轻颤不停。 唐云羡还想问,徐君惟的手却悄无声息压在她膝盖上,“清衡啊,我想吃南古坊的紫苏蜜饯了,懒得动,你帮我买点?”徐君惟笑嘻嘻一副谄媚模样,和平常没什么区别。 “好的。”清衡飞快站起来,逃似的走了。 唐云羡沉默着看她离开,再去看难得神色略显黯然的徐君惟,她知道徐君惟会说的。 说书人压低了嗓音,用挤出来的细声学着夜枭诡异的叫故弄玄虚,等吊足了胃口再抬声说起故事里神神鬼鬼的情节。 “你听过《妖祸诡谭》吧?”徐君惟瞥了眼投入的说书人。 “太后当政时禁了的传奇话本,当今皇帝归政后又赦了这书,写得不错,大街小巷人尽皆知,我自然也听过。”唐云羡不明白这书哪里特别。 “那这书的作者也你该知道是谁?” “曾经秘书监李同梁的儿子李颂,李同梁一直反对太后临朝,被诬构陷同僚死在大理寺狱中,她夫人也死得不明不白,儿子李颂刚点了状元进了鸿胪寺也被牵连罢官永不叙用,家产尽没后疯疯癫癫流落街头,后来写了《妖祸诡谭》……”唐云羡语气也和连绵的雨一样,缓缓道来,“可他这书影射太后当政,把太后说成妖邪祸首,瞎子都看得出来,后来太后以毁谤为名禁了这书又抓了李颂,把他舌头割了手指剁掉,折磨致死以警天下读书人。” “嗯,是这样。”徐君惟望向细密的雨帘,“那你知不知道他是清衡的哥哥?” 唐云羡一愣,一时竟无话可说。 说书人啪得抖开扇子,和着几声阮琴的响音正说道热闹的地方,几个茶客喊了声好,雨声都被压低了。 “清衡本名叫李颐,是李同梁大人的爱女,五岁就是帝京人尽皆知的才女,和她哥一样小小年纪声名在外,听说五岁的时候在重华宫赏秋夜宴上赋诗,连太后都啧啧称奇。大概也是因为这个,三年后覆巢之下留有完卵,李大人死了后,清衡掳走送进玉烛寺,”徐君惟把目光从台上收回,与唐云羡的视线交汇,“玉烛寺想毁掉一个人的全部总是很简单。” 唐云羡听她飘忽的最后一句落下,耳边只剩说书人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嗓音,她的心像被很沉的东西压住了,很久很久,她才慢慢开口,“你知道这事是谁做的么?” “我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你问我不如去问公……”徐君惟本以为唐云羡是在询问自己,可却忽然明白过来,这不是疑问,而是答案,“你别告诉我……是你干的?”她觉得雨猝不及防下得大了,旁边桌的叫好听得人后背发凉。 “我那时候比清衡还小一岁,刚入玉烛寺不过一年,怎么会是我……”唐云羡也不知道徐君惟怎么想到自己,“但这件事,我是知道的……而且,我见过李颂。” 徐君惟也不知道是怕这个答案还是想知道,默不作声盯着唐云羡竟也缓缓沉下去的眸光。 “是玉烛寺的人抓了李颂回来,他疯疯癫癫说话也颠三倒四,是真的疯了,我师父把他关了起来,太后并没下旨要怎么样,可第二天,第二天我跟着师父去牢狱里却见到已经被剁掉十个手指切了舌头的李颂。师父很生气,在玉烛寺这样越权是大罪,可做了这件事的人最后却得到了太后的嘉赏,她自幼跟随太后,最为愚忠切善揣摩太后的心思,她知道太后恨极了这本书这个人,所以有恃无恐。”唐云羡的脑海里浮现出那日的情境,语调冷得像雨,“这个人,就是穆玳的师父,玉烛寺少卿邵梦秋。” 徐君惟难以置信地看着唐云羡,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她们沉默着在相对而坐,乐师换了竹箫呜呜咽咽地吹,说书人半吟半唱,正说到《妖祸诡谭》里最脍炙人口的唱词: 苟且太平中, 假傻真疯。 吮啧白骨饮污红。 好世道夸豺犼乐, 天哑地聋。 御道走氓虫, 宿血食痈。 千秋万岁鬼来封。 妖佞邪朋皆跪那, 宝殿天宫。 说书人唱完一声清喝,引得阵阵掌声叫好,方才唱曲子的绿衣姑娘拿着铜钵绕着榻上席坐的客人款款来回,行至唐云羡和徐君惟面前时等了半天也不见这两人伸手,脸色愈发难看。 一双白得耀眼的手将一块碎银放进钵内,唐云羡抬头正好对上清衡澄澈的目光。 “多谢豪客!多谢豪客!”姑娘笑得脸上厚厚的脂粉都簌簌而落,喜滋滋地往下一桌倒退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