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接受一路干粮白水的谷清风到了这个时候,倒是开始讲究起来,左右不肯下口。
直到青影将一块剃了刺的鱼放进他盘子里,才抵不过香气,勉强尝一口,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桌上多了个抢饭的人,立刻吃饭如打仗,就连饭菜都陡然香了不少,以至于这一桌四个人,明明有三个都是一流的武林高手,愣是等酒足饭饱,才发现外面居然在下雨。
夏日的雨多得是电闪雷鸣,来势汹汹,恨不得昭告天下,而少有这样淅淅沥沥,只是自顾自地下。
本就临近夜晚的天空阴沉下来,潮湿的空气弥散在客栈。
落雨之下,行人匆匆归家,于是原本还算热闹的街道就此安静下来,在雨声中愈发显得空寂。
萧萧雨声起,更添一分忧。
于是,在这个稍显寂寥的时候,点一壶烧酒,并一碟下酒小菜,再叫来懒懒拨弄算盘的店老板唠几句家常,再合理不过。
店家倒也爽快,另往桌上加了一盘炒得喷香的花生。
一口酒一口菜,再来一粒花生米,好不惬意。
张泽举起酒杯,凑到鼻子跟前嗅一嗅:“老板在这儿呆多久了?”
圆脸的店老板眯着眼睛算算日子,算完,自己都带了点感慨:“我自小就在这儿长大,到如今,差不多有五六十个年头啦。”
五六十年,已经是半只脚入土的年纪。
谷清风捡了一粒花生,扔进嘴里,嚼完满意地微微点头:“听店家的话,你祖上不是这儿的人?”
“这位客官有所不知,”店家拱手道,“我爷爷原是蜀南的农民,靠着一亩三分地养活全家老小,日子虽然艰苦些,倒也能过得下去。”
一听有故事,张泽把酒一口闷了,然后拿起酒壶给自己斟满,追问:“然后呢?”
店家苦笑一声:“然后,城里的大老爷征的税一年比一年多,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粮食,一大半都被当官的拿走,家里就穷的揭不开锅了。”
讲到这儿,店老板苦涩地摇头:“征税也就算了,还正好碰上大旱,缺水,庄稼养不活,都枯在地里。我爷爷正愁着呢,大老爷派人来我们村,说是要征壮丁去修什么……修什么……”
到底是很多年前的事儿,店家有些记不清:“修什么房子。我爷爷没办法,就带着一家人离开蜀南逃难,一路逃到这儿。”
王朝兴替,最苦的总是百姓。
张泽刚想着安慰几句,店老板已经振作起来,换上一副轻快的表情:“现在就好过多啦。我像我儿子那么大的时候,新来的大老爷派人修县城,我爷爷赶上好时候,在县里开了这家客栈,攒了点钱,给我取了个媳妇,还生了个儿子。”
张泽想到那个一见面就夸谷清风“貌美如花”的店小二。
谷清风明显也想到了,顿时脸色有点黑,语气也是难得的不客气:“就是那个小鬼?”
店老板连连赔罪:“我家小子性子皮,学了两句文绉绉的话就到处用,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知道谷清风不是什么小气的人,张泽揶揄地跟着劝几句:“谷兄,不如就算了吧。”
谷清风没好气地瞥一眼胳膊肘往外拐的张泽,再开口时,确实不见了方才刻意为之的恼怒:“那小子,是油嘴滑舌了点,可也机灵的很。好好教养,多半能成些气候。店家有个好儿子。”
儿子被夸的店家乐呵呵地笑道:“哈哈,我这些年也攒下一点钱,准备过几天就把小子送到私塾先生那儿去,说不定将来能考个功名。”
“哦?那就祝老板心想事成,早日达成心愿。”张泽举杯,然后一口喝干。
店家自酿的酒,气味没有那么醇厚,喝起来也没有那么辣,闻着只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喝起来微甜,比起酒,更像是前世的饮料。
张泽抵不住这种味道,一杯一杯往下灌,不知不觉就喝空了一壶。
得到祝福,心情大好的店家又拿来一壶酒,推到张泽面前:“现在能有这好日子,还得好好谢谢前一位圣上。要不是他老人家心肠好,把我们这些老百姓放在心上,时时关心,别说送小子去念书,我这一家子怕是还在喝西北风呢。”
谷清风夹了一筷子腌菜。
“怕就怕呀,好人不长命呐……”店家遗憾地叹一口气。
谷清风被酸得直眯眼睛,惹得青影担忧地看过去。
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事。
青影把花生米往自家主人的方向推了推。
“我们这儿的人都念着那位圣上的好,逢年逢节都祭拜祭拜他老人家。当今圣上也是个好人,前不久还下了命令,让县老爷少收了不少税。县城里家家户户都立了长生牌,就盼着当今圣上能长命百岁。”
后面店家还说了什么东西,可惜张泽模模糊糊只听了个大概。
这酒喝起来不上头,可后劲十足,又十分绵长,现在酒劲上来,他看什么都带着重影,摇摇晃晃看不真切。
可酒还没喝够。
张泽眼睛迷离地拿起酒壶给自己斟酒,撒在桌上都不知道。
“唉……”
一声近在咫尺地叹息穿进他的耳朵里,张泽迷迷糊糊地看过去,居然还认得人:“天乙?”
紧接着,他握在手上的酒杯被换成温水,有人附在他耳边,低沉的嗓音沉稳有力,带着不曾言明的担忧:“主人,您不能再喝了。”
张泽心生亲近,只管对着天乙嘿嘿傻笑,还不忘反过来倒过去念他的名字:“天乙……嘿嘿……天乙……”
“主人不胜酒力,在下送主人回屋,恕主人失陪。”天乙扶起醉的不成样子的人,向在座的人赔礼。
谷清风忙催促道:“快去吧,照顾好张兄。”
一只手穿过他的腰间,将他整个人架起来,慢慢往房间走。
张泽晃晃不甚清醒的脑袋,安心地倚靠在天乙身上,眯起眼来,借着昏黄的烛光侧头看去。
天乙冷硬的侧脸在暖色的微光中柔和了原本的肃杀,添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温柔,让他怎么都不舍得移开视线。
直到身体被妥帖地放置在柔软的床上,修长有力的手掌轻柔地挡在他的眼前,为他遮去晃眼的烛火。
“主人,愿您一夜安眠。”
这仿佛是一句入梦的咒语,张泽放松精神,即将陷入沉睡的意识中,映照出天乙一闪而逝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