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景眼皮微眨,朝廷也才刚刚收到的消息,且仅限于当时在场的几人知晓,听对方的语气似乎比朝廷还要知道的早。
不过转念一想,对于一个执掌东平王府近五十年的老人而言,又不觉得有什么,
“内阁也是刚刚收到西军递来的军报。”杨景澹澹回道,似乎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但总是躲不掉的。
见没了下文,穆鸿也看出了对方的心思,却毫不在意,自顾说道:“只怕傅东来要有麻烦了。”
杨景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他太霸道了,却又总将天下人看的太轻,当年主政地方的时候,一地官员就只能俯首听命,大凡有不称心的,他也不吝打压,大乾的东来公,也不过是有才而无德之辈罢了。”穆鸿说的毫无顾忌,因为他对面的人是杨景。
李恩第面前他俯首听命,那是因为李恩第是他的恩主,可傅东来又是什么?
“没想到升了次辅依旧如此,论功绩,王子腾未见的比他差了哪儿去,可他却纵容门下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压,总是泥塑的菩萨也有三分火气。”
说着,穆鸿抬眼看了看对面之人。
“更何况,他如今也要回朝了......”
杨景蹙眉道:“胜负乃是兵家常事,这又同傅东来有什么关系?”
穆鸿露出了笑容。
“这就要看廷敬你是如何想的了。”
“你想对付傅东来?”杨景盯着穆鸿问道,随即又摇了摇头:“没有胜算的,一百个杨景在当今心中都抵不上一个东来公。”
“那就再给天平上加一成筹码。”
“什么筹码?”杨景下意识问道。
穆鸿却扯开了话题,忽然说道:“听说近来朝中因为立储之事,皇帝杖责了几位大臣。不知,廷敬对此如何看?”
杨景皱眉,才觉自己似乎又进了对方的陷阱之中,又或许......
他从来没有看开过。
“当今共有八子,嫡长子早夭,嫡次子圈禁,嫡三子遭祸,如今剩下的五子,只有三子成年,皇七子尚还差两年出宫,皇八子不过蹒跚学步。只说当前成年的三位皇子中,其中两位都平平无常,雍平郡王一味享乐,皇六子镇国将军喜好文道,只怕不甚得陛下喜爱。余下两位宫里的皇子则不好说,唯独一个礼孝郡王既有资历,也有能力,只是看陛下的意思......”
其实在当今百官眼中,这储位似乎也没什么可争议的,事实就明白在那里,大家既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可偏偏皇帝装聋作哑。
难道仅仅是因为杨仪的前车之鉴而感到忌惮?可除了杨佋外,还有谁能与他相争的呢?
杨景想不通,他也不大关心,他这个首辅还能再坐几年都是位置,该头疼的是傅东来才对,他的新政总要有一个后续之君。
杨景看向穆鸿,忽然想到了什么。
百官都能看得出来的局面,穆鸿会看不出来?那他为何会有此问?
“穆侯爷到底想说什么?”
穆鸿笑着说道:“既然廷敬也看好礼郡王,为何不顺势而为呢,廷敬不会真的想当一辈子的泥塑首辅吧。”
杨景嗤笑一声道:“既然侯爷知道我这个首辅就是泥塑,我说的话谁有会听呢?”
“廷敬又何必敷衍于我,李恩第留下的那些门生故旧如今不都在你的庇护之下吗?”
杨景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只要傅东来在位一日,他们这些人就只能老死异乡,永无出头之日了。
“再加上一个金代仁呢?”
杨景神色一顿,良久之后,还是摇头:“不够。”
穆鸿随手捡去棋盘上的一子道:“那就把挡在你身前的那位拿掉。”
杨景随口笑道:“若此事能成,老夫可有七分把握......可惜......”
“让金代仁出面彻查流入匈奴的火器一事,若事能成,则今日便算你我之间的约定如何?”穆鸿打断了对方的话道。
杨景很想知道对方凭什么这么自信,可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心中再三犹豫之后,最后还是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山西,太原城。
“老二,到了这太原府,也算是到了你二哥的地儿了,可要多留几日,王朝千年更迭,还要看这三晋之地,虽处群山之中,却也有别处见不到的风光。”一处酒楼之内,琏二正举杯邀饮,言语见说不出的洒脱,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对面的贾瑛心思却不在酒桌上,打量着这座酒楼,脸上带着纳罕之色。
“想什么呢?”琏二的声音将贾瑛拉回神来。
贾瑛笑了笑说道:“我道你这是转了性儿,居然会是这种地方。”
这酒楼其实没什么出奇的,做的一手地道的晋菜,可问题就出在了这不出奇上。
依照琏二以往的性子,大凡豪宴宾客,就算不是什么馆阁青楼,怎么也得有几位美姬歌女在旁,如今远离京城,身边又没了凤姐,尤二姐的性子哪里能管得住他,结果......
琏二一笑,带着澹澹的愁绪,学者文人骚客的做派,忽然道:“狎兴生疏,酒徒萧索......”
才说了两句,却卡在半截儿。
贾瑛补道:“不似少年时。”
琏二也不觉得尴尬,一边帮贾瑛斟酒,一边说道:“也不知怎地,只觉这柳三变的词算是写尽了我的半生,如今不一样了。”
“二姐怀上了,还是离京的路上才发现的,她甘愿舍了富贵窝,随我到这群山之地来,我又如何好负了她。”
“纳了几房了?”贾瑛忽然问道。
“才两房而......”话已出口,琏二只能尴尬一笑。
就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怎么到他这儿不适用了,原来是都养在家里了,这天下哪有不贪腥的猫儿,何况似他这般情况的。
这才多久,已经两房了,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还没打算停下来呢。
也是,寻常的地主家老爷都得七八房姨太太传宗接代,何况是荣国府的琏二爷了。
一旁琏二还待狡辩几句道:“你别想差了,我孤身来此,二姐身边连个得用的丫鬟都没有,正巧地方同僚送了几个过来,我挑了几个得用的留了下来,只当是照顾二姐起居。”
不用问,估计这几个姑娘没一个能逃脱魔掌的,索性贾瑛也懒得理会,只是叮嘱道:“你找女人我不反对,只是凡事要留个心眼,你身份高贵,却心思单纯,就怕人心难测。”
琏二的经历,同贾瑛前世听到的何其相似,前面美女金银开路,后边儿则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万丈深渊。
“老二,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素来不喜惹那些麻烦,可官场上不都讲究和光同尘嘛,晋阳我待得自在,还不想离开,不收女人,就只能收赃银,你更愿意哪种?”
贾瑛摇了摇头:“我不管你这些,缺银子可以往京城去信,云记在山西也有货栈商行,总不缺你那点儿。只是你掌着一地盐粮,这可是个肥差,多少人都盯着呢,别的不说,山西的晋商是出了名儿的钻营,咱们家背后又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不想有一日对你的境遇束手无策。”
贾琏郑重的点了点头道:“老二,我知你有大志,虽帮不上什么忙,可也不会添乱。”
贾瑛这才点了点头,琏二除了好色外,本性不坏,其实就算有点什么瑕疵,在山西这种地方,也没人敢把他如何,但还是要以防万一,免得被人当枪使。
“对了,你怎么会在太原府?”贾瑛问道。
琏二回道:“近来有大军西行,朝廷下旨着山西当地筹措军粮,我是押粮而来的。你还没回我,要不要暂留几日,此地离着晋阳不远,到我那里看看。”
过路的大军应该就是两万辽东骑兵了,贾瑛说道:“不了,若非遇到了你,只怕这会儿我已经离开太原了。”
前日才遇上后面追来的宫使,催促他尽快赶往哈密,也不知出了什么变故,行军路上,许多消息多有不便。
琏二见此,也不再多言,一席接风宴,草草结束。
临别时,贾瑛忽然说道:“凤姐那边儿,择日你也做个了断吧,什么时候想回京了就回去。”
“什么意思?”琏二皱眉道。
贾瑛正思忖该怎么说时,却见喜儿匆匆走了过来。
“二爷,木家大爷的来信,三羽火漆封的。”
贾瑛脸色微变,接过信封,看过之后眉头久蹙不语。
陶大勇,赵和忠没了,魏大同重伤昏迷,马明銮也负了伤,湘军营高层将领折损近半,士卒伤亡近六千人。
“备马,急行军。”
湘军营是他的根本,不容有失,士兵没了还能再补充,可如果尽数陷于险地,那这杆大旗就有随时倒下的危险。
贾琏驻足远望,心中多少有些担忧,又想起贾瑛方才的话,仔细思索一番,心中百味杂陈。
这算什么事?
可到底他与凤姐早已成了前尘往事,且如今日子怡然自得,倒没什么可不平的。
罢了,随他去。
夜色之下。
山西偏关县境内,一处烽燧堡下,正有一队行商赶着马车辘辘前行,隐约透过火把的光线照在不远处的烽燧堡下,士兵们对此似乎习以为常,不仅没有阻止,还不时同路过的商客搭几句荤话,讨些杏花村的酿酒肉脯,为商队打开通往塞外的关卡。
这是一条通往关外僻静却又险峭的小路,并不适合大军通行,烽燧堡更像一处军寨,建在两山涯谷之间隆起的高坡上,平日也只有一队边军士族驻守,也不怕胡人从这里过来,反倒成了一条鲜为人知的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