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氏阖眼强忍住泪水。 从清河顾氏的千金大小姐,到大宸朝母仪天下的开国皇后,太.祖不置嫔御,三子一女俱为她所出。她的一生可算顺遂。 然而自天启二十二年的岁末始,一切都变了。她在短短的一年间相继失去了长子、长孙、女儿和丈夫,且被囚在这不见天日的长乐宫里,形容枯槁,终日枯坐。曾经恩爱和睦的丈夫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死生不复相见”。曾经兄友弟恭、棠棣情深的子女兵戈相向,以至于竟会连累刚出生的小外孙女…… 她嘴里发出一阵似笑非笑的悲号,浑身颤抖,近乎咬牙切齿:“放肆!崇微是难产而死,母子俱亡,与先帝何关?”声音却殊无底气。 白祁并不看她,只深深道:“臣会寻个机会送先公主的血脉与杨女官入宫,届时太皇太后自会明白。” “天色已晚,臣就不打扰太皇太后休息了。告退。” 高氏突然有种他这一走就不会再踏足长乐宫的错觉,失声叫住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臣想请太皇太后做主指婚,将先公主的女儿指与微臣为正妃。” 高氏愕然无语良久,也不知应了未应,只颤着乌紫的唇呜咽着问,“她,她如今好吗?” 白祁微微笑着,“很好。出落得和帝京桐花一样好看。” 闻见那一句桐花,高氏脸色阴了阴,揩了泪一言不发的漠然。白祁见之,便正式告退了。 长御苏姽送了他出来,往殿内望了一眼,叹着气道:“殿下,太皇太后如今身体很不好,您应该缓一点再告诉她的。” 白祁冷眸微眯,再缓,寻回先公主血脉的功劳就要被白沅抢先了。在太皇太后眼中,他的出身就是他的原罪,如此一来他和瑶瑶的婚事只会更难办。 上辈子直到承明五年才知她的身世,而他羽翼未丰,连一份许诺终生的婚书都不能给她。 这一次,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忆起晌午在铜驼大街口见到的那一幕,脸又极青,举步出了长乐宫。 夜已经很深了,月转碧梧,露低红草,皇城宫道上舆车的影子拉的极长。 回到阔别已久的府邸,宁缨正提审着当初派出去看护季家姊妹的两个暗卫,一人抽了数十鞭子扔在堂前跪着,见他进来,眼眶一红,屈膝跪了下去,“属下办事不利,请殿下责罚!” 白祁淡淡睇望她一眼,进到堂中。宁缨将牡丹案一事拣了些重点说了,又为季瑶开解,“殿下,暗卫都交待了,那日他们为人所阻晚了一步才让萧连的人带走了她。后来裴钰找上白鹭府的顾清屿顾大人,从牢里救了小夫人出来,又以季棠姑娘为挟……” 他皱了皱眉示意她停下,只问,“那日拦下暗卫的是谁的人。” 宁缨神色一滞,迟疑着呈了一块铁铸的苍龙令上来,“方才属下回府,顾大人差人送来了这个。” 白祁只扫了一眼,面色沉静如水。宁缨忐忑地问:“殿下,这令牌是真的么?” 这话其实问得极蠢,而宁缨则是故意,她自然知道这令牌是真的,可是秦王不该知晓此事,如果知晓,那就是晋王告了密…… 白祁自也知晓她的意思,轻嗤:“自然是真的。” 兴许,是某人某年某日遗在萧太后榻上的吧。 宁缨不敢多言,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他不言,抚着越窑天青色的瓷盏微微沉思。 白沅想借裴钰生事,正巧,他也想。 * 今日是清明,清晨时分下起了濛濛的小雨,云霞翠轩,雨丝风片。 裴家别院的湖心琴亭里,季瑶枕着一本音律书昏昏欲睡。 裴钰虽暂时放弃了让她学琴的想法,却也强令要略知一二,未免日后入宫贻笑大方。一大早季瑶便被丫鬟拉起来了,学习最基础的五音。 而她昨日也并未见到妹妹,等裴家车驾抵达城南那位顾大人的别院,却被告知对方公务繁忙并不在家。隔了一道粉墙季瑶痴望了良久,最终也只得原路而返,虽心知裴钰是故意为之,却也无可奈何。 裴钰将她从诏狱里“救”出来,为的是展现他的恩。昨日则是露威,若她不按他的来,就永远别想见到妹妹。 得想个办法救了小棠出来才好,不能总是受制于他。 她暗暗想道。 阴雨天气人容易困乏,兼之心里另揣着事,季瑶盯着五音强记了一回便睡意朦胧。半梦半醒间,忽闻耳畔有道水涧青石的话声响起,“宫音浑厚较浊,长远以闻;商音嘹亮高畅,激越而和;角音和而不戾,润而不枯……” 一边说着,一边捉过她微凉的指,款款而弄冰弦。 他的手异于常人的凉,身上更带着股时隐时现的龙涎香。季瑶脸上恍惚一红,突然醒了过来。举目四望,亭上小雨滴答滴答地下着,清潭水底,影像昭昭。亭外侍立着裴钰派来监视她的侍女结萝,哪里却有什么人。 不过是场春梦罢了。 她有些懊恼地揉揉脸,妹妹安危未卜,她却还在这里做白日梦…… 日暮北风吹雨去,数峰清瘦出云来。下午,裴钰来了,颇为兴奋地道:“咱们有机会面圣了,你好好准备一下,务必让陛下记住你,到时选秀也稳妥些。” 裴钰说的法子是在洛水河岸放灯哭悼父母,吸引天子的注意。 据顾清屿所说,每年清,天子都会微服出巡,在洛水河岸放河灯,纪念当年在巫蛊之祸里冤死的无辜臣民。他是个至纯至孝的人,此举一定能让他对季瑶有所印象。 既是清明,放灯野祭的不在少数,自然也不会引起旁人怀疑。可说是思虑周全。 季瑶有些恍惚。在今年之前,她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州府的老爷了,后来遇上殿下,便是他轻言细语地和自己说话也是一股没来由的畏惧。可今晚她却要去勾引天子……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她有些紧张。 裴钰安慰她:“你不用害怕,陛下是个很温和的人,不会为难你的。” 一直以来裴钰都极为仇视皇室,既他都说天子温和了,想必所言非虚。季瑶稍稍放下心来。 裴钰将具体怎么做都教给她了,亥时过半,将她带到外城南门外的永桥,“就是这里。” “不出意外的话,陛下身边只有近侍濯缨作陪,他是个聪明人,所以你一定要按照我的计划来。” 裴钰其实说了谎,顾清屿早告诉过他,今晚昭王必定会陪同,劝他不要冒险。 他只是想赌,赌天子一定会看中季瑶,如此一来,白祁无论如何也不能与天子相争了。 季瑶轻轻点头,“我会做得很好的。”至少,也得让你们尝尝受制于人的滋味是不是。 临来时她画了淡淡的妆,新月如眉下颜色若朝霞映雪,明润莹亮。身上衣裳亦是精心挑选过的霜色,拢着淡淡的月光,几成一色,远远望去真如轻云之出岫、孤鸾之在烟雾。 裴钰呼吸微微一滞,“那就好。” “我在那边等你,更声为号,你听见就赶紧回来。记住,千万别慌。” …… 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洛河水中摇漾着碎金一样的光彩。 季瑶跪坐在毵毵柳影漏下的斑驳月光里,一边酝酿情绪一边折着素纸灯。隔岸酒肆灯影憧憧,隔水传来隐隐的玉笛声,天空地静,似近却远。 渐听得身后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知是那位天子到了,她忙将河灯点上,推进碧漪中去,抽抽噎噎地哭道:“爹,女儿不孝,没能保护好妹妹。若您在天有灵,还望能护佑她平安。” “谁在前面?” 身后传来威严的一声,有若雷霆。季瑶正捧着一盏灯,婆娑着眼怔然转首,前方浓淡月色里立着三道颀长的影子,一道高大威猛,佩剑执灯,当是裴钰交待过的天子近侍濯缨。一道清瘦如竹,长身玉立,想必便是天子白晏。至于最后一道…… 季瑶心里微微一惊,最后一道,怎么这么眼熟? 月光模糊了三人的五官,看不真切,她自己却是完完全全暴露在了月光下。纤腰绰约,体长而秀,缥缈清妙,有若湘灵。灯光月光忽明忽暗地打在她的脸上,映着那双半是惊惶半是哀伤的水眸,晶莹华彩,楚楚动人。 白晏怔怔望着那端捧灯而起的女子,隔岸画舫灯影憧憧在她身后沦为背景,一时间,似魂魄抽离生体,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似要将她看得更清楚一些。季瑶脸上微微一烫,脚尖不安地并着,忐忑间忽地看清跟在天子身后的那名男子,一时僵住。 殿下怎么也在?! 晕晕染染的清光里,他似玉山琼树一般立着,半张脸隐在月光里,染上几分阴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