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城蛰伏的郁郁葱岭之下,千营万帐,坐落有致。 季瑶被宁缨一路领进中军帐中,沿途甲兵环伺,守卫森严。她一句话也不敢问,随着宁缨入帐,径直向主位拜了下去,“民女季瑶,见过昭王殿下。” 有道身影从屏风后出来,披一件灰皮大氅,身影颀长,清冷贵介。声亦冷冷的,“起来。” 季瑶于是抬起头,盈盈灯烛下,望进一双淬如寒星的眼睛。 心底某处柔软仿佛被击中,她呆呆地望着眼前的那张脸,望着他眼瞳里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于一瞬间,听见自己心跳如鼓的声音。 缘何熟悉至此? 烛案这端,白祁亦在看她。面莹如玉,眼澄似水,红红的唇儿像五月开得最艳的石榴花一般,是他熟悉的那张脸不错。可她的眼神…… 季棠没有说谎。 她果真不认得他了。 一时间忽地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前尘往事,他一直盼着她能忘记。可现下她像是真的忘了,他却一样高兴不起来。 “啊?这是什么?!” 季瑶突然拔高的尖叫声打断他的思绪。但见白影一闪,两只小貂儿已然蹿到她身前,宁缨笑着哎呀一声,手提着门扉洞开的貂笼,“是我不小心,吓着姑娘了吧。” “不……不碍事……” 她吓得花容失色,瑟瑟然转了脸,这才看清肩上立着的玉雪可爱的小貂,当即“哎”了一声。 胸前则另趴着一只,尾巴带花儿,怠倦地咯呜一声探长脖子来,亲昵地舔着她光滑的下颌。 伸手抱下它们,季瑶很是惊喜,“是你们啊。” 她认出这正是那日来往柔然帐中替她传讯的两只小貂儿。 小小的一段插曲,打破了帐中近乎凝滞的气氛。眼瞧着少女与貂相处融洽,白祁唇角微扬了一扬,轻咳了声,两条貂儿立刻从她肩上跳下,跃进他怀中。他抱过两只貂儿轻吻了吻,转交宁缨关回貂笼里。 这端,季瑶却是看得分明,双颊微红。 又怨自己胡思乱想,殿下又不是故意的,她在想些什么呢? 宁缨在侧瞧着二人的光景,暗自着急,清了清嗓子问起连日发生的事。季瑶一桩桩一件件悉数交待了,唯独被问及同阿苏勒的关系时默了一默,斟酌着答:“回大人,是民女的义兄。” “义兄?” 白祁漠然开口,光影忽明忽暗之下,俊美面庞愈发阴戾。季瑶畏惧地点点头,壮起胆子请求道:“民女能写一封信送过去吗?不辞而别,我怕他……” 还未说完便见他峰眉一皱,显是不悦,她自觉地噤了声。 这时匆匆有军士入帐,俯身密报。白祁眸色一沉,起身离帐:“不必费笔墨了,过来!” 最后这一句威胁意味十足,季瑶唬了一跳,硬着头皮跟上。 山色连绵,塞城高耸,荒芜多年的塞城上此时驻满甲兵,烽火台上,一面青白二龙旗烈烈招展。 季瑶跟着他登了马蹄山,累得娇喘吁吁的,甫一站上城楼还有些晕,身子不受控制地朝后晃。便觉一双大手在后稳稳扶住自己,她瞬间清醒了过来,晕红了脸声如细蚊:“谢过殿下。” 昭王始终冷着脸,一言未发。宁致这时已从盐池赶回,奉命驻守塞城,见他来,忙走过来相禀:“殿下,您可总算来了!那蛮子放言要见小……”觑到他身后探出头来的季瑶,硬生生憋了回去,“……季姑娘。属下不敢擅作主张。” “见我?” 季瑶越发不得其解,顺着昭王目光看去,塞城下碧野青青,正有一人单骑匹马,停在城墙外三丈开外的地方,玄色金边的柔然袍子在风中飘扬。 她立刻愣住了,踉跄前行几步,心内惶恐,小碧狸怎么会过来?触到身侧昭王微冷的视线,瑟缩退了回去。 城下,那人碧色的眼瞳中透出浓浓的失望,扭头转向了白祁,“这位就是上月在玉门大诛羌族的昭王殿下吧,久仰。” 阿苏勒是一个人来的。 离离无穷草的原野上仿佛生出一道天然的楚河汉界,一侧是孤身单骑,一侧是张弓欲发的大军。城楼上,白祁袖手淡淡一嗤,“可汗的威名,亦是如雷贯耳。” 是了。七岁于母妃祭礼手刃仇人,十七岁统一柔然、做了草原霸主的柔然天可汗,怎会不如雷贯耳? 上一世,萧庭望正是联和此人,趁他剿灭“勤王”的白代善、分不出兵力之际,自六镇南下,直捣京城。洛阳城十室九空,尸骨盈野。城中弥散不消的血腥味似现在还能闻得到。 他从未输给阿苏勒,而是输给了萧庭望的蠢。 这一次,他一定会提前解决这两个蠢货,同他来一场堂堂正正的交锋。 盐池的事彼此心知肚明,两人一来一往的说着场面话,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气息。季瑶十分担心阿苏勒的安危,这里毕竟是大宸边境,若这位昭王殿下心生不快,令下箭发,就算是草原上最雄健的鹞子也得射成个刺猬。 突然,阿苏勒扬鞭叫她:“阿瑶,我有件东西要给你,猜猜看是什么?” 他从马背后拎过一个羊皮包袱来,沉甸甸的,神情似笑非笑。季瑶莫名打了个寒颤。 “是那夏的头颅呢。” 他笑吟吟地,不顾她惨白的神色抛上塞城。城上士兵立刻架起□□拦下,季瑶下意识躲进了昭王身后。 季瑶这幕小动作自也没逃过白祁的眼,唇角一扬,示意宁致以剑挑了包袱皮,却是一件纯白的狐狸毛披风,金色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没有闻见预想之中的血腥味,季瑶从昭王身后探出了头,看清后满面羞惭,头埋的越发低了。 城下,阿苏勒脸色冷硬如塞城砖石。 “阿瑶。” 他再唤她,面上流露出一丝哀色,“你果真要为了那个男人离我而去?” 盛乐洛京相隔千里,此地一别,他们怕是很难再见。 季瑶自也清楚这一点,鼻中酸涩,拼命忍住了想要流泪的冲动。她道:“小碧狸,你回去吧。我是不可能和你去盛乐的。” “为什么?就因为你是汉人,我是胡人?”阿苏勒十分恼火。 季瑶没说话,半垂着眼睑看城墙青砖灰瓦的纹路。是,的确是民族之别,他可以视汉女性命如草芥,像分发牛羊一般将裴家的侍女分给他的族人,她却不能。 阿苏勒碧眸一直盯着她始终没有开口的唇,眼中希翼渐渐转为失望。他心中明白,今天是带不回她了。 不单是因为她的态度。他看得出来,那位位高权重的昭王爷待他的小青梅很是不同,不惜大费周章调虎离山,也只为了救她回来。就算阿瑶同意和自己走,他也一定不会放人。 可,这份不同到底是因为她这个人,还是她身后那桩足以动摇大宸国本的密幸,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深呼吸一口,阿苏勒提缰整马,冷笑出声,“你会后悔的。” 语罢,高甩长鞭,调转马头驶入了草原。季瑶眼泪夺眶而出。城下,阿苏勒并未驶出多远,像是料准了她会反悔一般再度调转马头,冷冷高喊:“你还可以反悔。” 季瑶眼泪簌簌落了下来,捂着嘴背过了身。城上,白祁抱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双秋水寒澄的眼眸中有奚落之味。阿苏勒没来由地一阵羞恼,扬鞭调头,声如马鞭高高落下,“昭王殿下,咱们洛阳再见了!” 他来的快去的也快,草原里烟尘冲天,一人一马渐凝为黑点消失不见。旁观了全场的宁致不由嘀咕:“……就,就这么走了?” 因着阿苏勒临行一句“洛阳再见”,白祁脸色很不好,冷哼一声十指紧扣砖石,于砖面上留下深深的指痕。宁致登时心里咯噔的一声,见季瑶眼波泠泠仍沉浸在离别伤怀之中,忙给她递着眼色。 这姑娘怎么这么木?认识柔然人是什么好事吗?对方一族可汗,竟肯为了她单骑匹马跑到大宸边界来,瞧着情深义重的样子,某人的醋坛子定是一早就打翻了! 这却是难为季瑶了,于如今的她而言,昭王不过一个认识半日、体恤平民的王爷,他脸色再不好,她也不可能想到吃醋这种事上来。 她懵了一懵,斟酌着谢:“……连日来承蒙殿下照顾了,季瑶感激不尽……愿结草衔环……” “结草衔环倒不必。”一把清沉的声忽而打断她,“本王帐中恰巧缺个书吏。” 白祁说完便下了塞城。季瑶于是更懵,同宁致大眼对小眼地对视一阵,才在对方催促的目光下恍然跟了过去。他步子长,季瑶抱着披风一路小跑堪堪追上,细细喘息着:“殿,殿下……做书吏是什么意思啊?” 她很确定自己之前没有见过这位昭王爷,他可能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呢,怎么就要她去做书吏了?他难道不会怀疑她是柔然的细作吗? 白祁不言,黑眸久久地睇着她因疾跑沁出微微汗珠的花颜,忽问:“那个男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