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宴客厅出来,季瑶被安排进一架翠盖华缨的马车,重新送回了候馆。 她赤着脚站在汤池玉白的石阶上,张开双臂任两个小鬟一左一右地替她着衣。三千青丝用两支断簪盘在头顶,风鬟雾鬓,逶迤如云。 宁缨凝神打量着她。眉若烟笼,眼同水洇,连那翘挺的小鼻子下若朱樱的唇色都被晕开了一般,娇艳欲滴。 是个美人不错。 她心中满意。视线往下,掠过季瑶玲珑锁骨边那条骨坠项链之时,忽而停了一停。 “小时候的朋友送的,戴惯了。” 细细的一条银链子,叩着十几粒形状各异的狼牙,季瑶会意地解下递过去。又取下耳珰来,“您都一并查了吧。” 宁缨只瞄了一眼,英目掠过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柔然人?” 柔然是盘桓在玉门至榆关以北的游牧民族,幅员辽阔,民风热烈,男女婚嫁时有以所猎兽牙做成项链相赠的风俗。这链子就是典型的柔然风格。 季瑶微愕,轻笑着点头。宁缨亦一笑,握着她的手将首饰送回去,“行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小夫人好好收着吧。” 宁缨说完便出去了。季瑶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屏退两个小鬟,“你们先下去吧。” 狼牙中空,可藏毒。她早料到宁缨会怀疑她,故而洗浴时也未取下,为的就是吸引宁缨的注意。万幸,她并未瞧出真正的关窍。 木然将簪环戴好,季瑶拔下头上两截断簪进了卧房,揽镜梳了个堕马髻,然后开始漫长的等待。 因是上元,檐下挂了灯笼,一排排一盏盏,雪檐霜瓦下悠悠晃晃。窗上冰花一朵接一朵的开着,她便百无聊赖的数,不知数了多久,门口终于响起小鬟的行礼声。 他回来了? 她心中一紧,忙将刻作棠梨花的簪尾投进香炉,簪尖部分则藏进枕下,去往外厅相迎。 昭王手提着一个笼子,脚步微浮,俊颜微赧,搁了笼子看也未看她一眼便往净室中去。他身上微醺的酒气倒令季瑶愣了一晌——她记得他是很少喝酒的,耳畔几声“喵呜”传来,笼中,两条玉雪可爱的小貂正齐齐扒在笼门边抬着爪巴巴地望她,憨态可掬。 她一怔,莹白的面上浮起一阵悲凉的笑,“是你们啊。” 逐月踏星,昭王的爱宠。 成祖盛安七年,昭王戴母孝出征鲜卑,在蓟州野中了埋伏,几被歼灭。他是被一只雪貂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这两只小貂就是那条貂的后代,能夜袭数里,奔赴敌军营盗取情报。 只可惜,这样两个机灵漂亮的小家伙,最终也叫他弄死了,只因它们老了,不中用。昭王府不养闲人,连宠物也是一样。 兔死狐悲,很多时候,季瑶都觉得自己和它们是一类。 不多时小鬟捧了饭,季瑶随意用了些元宵,拿过牒儿拣了些团子喂貂。净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是昭王在沐浴。 逐月踏星是肯亲近她的,吧唧吧唧的吃着,细软的小舌间或扫至她的指,酥酥痒痒。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了在清芷宫的那些日子。 虽是强迫,他也曾浓情蜜意的,似这般轻轻的、珍重地吻她,说,“给我生个孩子。” 男人床笫间的话是当不得真的,这一点她从来知晓,但他说那话时的神情实在太过认真,以至于让她产生错觉,以为他心底还是有自己的。最后至死不肯交出遗诏,一半是先帝的嘱托,一半是这个错觉…… 但,错觉就只是错觉罢了。 季瑶痛苦地闭了闭眼。 “你在做什么?” 身后一把低沉醇厚的嗓音响起。盘子摔落在地,四分五裂。 季瑶很快反应过来,回过身盈盈一福,“殿下恕罪。”房门口,昭王已从净室中出来了,墨发披散,半湿衣襟紧贴着精健的胸膛和虬然结实的腰腹,勾勒出上身紧窄修长的线条。此时揣着方毛巾擦着头上的水珠皱眉看她,锋利眉目叫水汽一蒸,意外有种道不出名目的魅惑。 即虽不是第一次看他这幅尊容,但季瑶还是无可避免地红了脸,低了眼细声如蚊。昭王微微皱眉,扫一眼她身后意犹未尽咬着肉干的两只小家伙,语气缓和下来:“颈上有紫毛的叫逐月,尾巴带花儿的是踏星。”语罢,拿毛巾揉着头发进了里间卧室。 季瑶一怔,他何时这般好相与了?身侧传来小鬟窃窃的笑,她脸上一红,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里间卧室中,昭王劈腿坐在炕上看一本《魏书·武帝纪》,毛巾搭在一旁。季瑶自觉替他擦起湿发,卧房里薄雾浓云消金兽,她嗅见一阵甜而绵密的香,隐隐间匿了一味曼陀罗。 心内稍安,季瑶微倾了眸觑他手中的书页。此时正翻至文集《述志令》这一篇,上录曹孟德的名句: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当即心中突突乱跳。 为何恰是这一页?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啪。” 正胡思乱想间,两根青丝悠悠然落了下来,季瑶恍惚回过神,小声地请罪,“王爷恕罪!” 他二人原挨得近,先前她局促的呼吸阵阵喷在他耳后,原就有些惹火,这会儿正擦至他左耳边,一开口几乎是直接灌了口热气进去,昭王眼神微暗,弃了书揽过她锁在了怀中。这回终于避无可避,季瑶强作镇定地望着眼前那双映着窗棂雪光的眼睛,抿了抿发白的晶唇,斟酌着、蕴出一抹柔婉羞赧的笑,“殿下。” 她原生得美,这一笑便似枝头夏花齐齐绽放,婉丽非凡,便是假的,世上也恐怕没有几个男人抵得住这剂春|药。 博山炉里的木簪此时已完全烧烬,袅袅沉香兜头兜脑地上来,愈来愈烈。他像是饮了一壶醇酒,醉得不能自已。指腹缓缓摩挲过她柔嫩如春樱的唇瓣,“你会么?” “殿下不嫌弃就好。”她羞涩一笑,闭了眼朝他的唇索去。 忽一把被人扣住了下颌,身下蓦地一空,待得缓过神时,人已被他扔在了床上。灼烫的男体倾覆而下,身上春衫嗞一声碎裂瓦解,季瑶真有些慌了,转过脸泪眼盈盈地唤:“殿下……”却被他以唇封缄,掐过她的脖子迫她张嘴,觅着中心一点柔软的舌狠狠咬了下去。 季瑶呼吸一滞,当即吃痛地闷哼了声,十指无助地在身下的金银彩绣上乱抓。帘外,博山炉上云山雾绕,暗香满室,她奋力朝枕下探着,却被他粗暴地擒过,别在一对软雪似的胸前,唇舌意乱情迷地向下延伸。 玲珑纤细的腕骨一阵阵疼。见迷香效果有限,季瑶只得暂时放弃。 可,这时候的他,怎生就对这种事轻车熟路了?她是他第一个女人,她清楚的知道他的第一次有多么狼狈。 心中忽想到另一种可能,季瑶狠狠一颤。她望着垂纱上朦胧烛光描出的男人起伏的影子,心有不甘。 “喀嚓。” 轻微的一声,昭王似咬到什么东西,停了下来。季瑶几乎瘫在了锦褥里,强撑着,迎着他的目光看去。锁骨边,那条扣着狼牙的银链荧荧泛着蓝。昭王黑眸深深,看不出情绪,但危险。 视线相撞,他触到她眼边莹亮的水光,愣了一下。 “你睡吧。” 沙哑的一声,他翻身下床,径直去了净室。季瑶这才摸到自己满脸的泪水,飞速卷过锦被将自己捂住,忍了许久的泪水簌簌落了下来。 是夜,昭王没再碰她。 他从净室中出来时,博山炉上云山雾绕,暗香满室。 眼底无声一嗤。他自幼遭萧太后百般暗害,失了味觉,因祸得福,嗅觉却较常人灵敏许多。从踏进这间屋子的第一步始,就嗅出了匿在其中的迷香,索性顺水推舟,换了助眠的安神香料。 但她似乎睡得并不安稳,抱着被子紧紧将自己捂着,眼角犹有泪痕。他在铺了百子千孙图的床畔坐下,沉默地看着她平坦的小腹,他记得,这里曾孕育过一个孩子。在承明七年的九月初三夜,同他的母亲一道,死在了宣光殿先帝的棺前。 眼神微黯几分,他握过她细嫩柔软的小手同她十指交握。却闻一声尖叫,季瑶蹭地自床上坐起,牙舌打颤地喊:“白景臻,你一定不得好死!”一面双泪交流,喘息不止,显然是魇住了。 白祁一怔,仍伸手揽住了她,眸光晦暗无比。季瑶没半分意识地回抱住他,香肩微颤地抽泣着,泪透重衫。他心内一阵一阵地抽疼,大掌轻抚着她湿透的脊背,柔声哄:“睡吧。我在。” 没有回应。啜泣声渐小,季瑶闭着眼倒在他怀中,明眸轻阖,丹唇嘟嘟地翘着,显然是睡着了。他唇边勾过一缕苦笑,拉过锦被,怀抱着她亦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