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客栈里,顾九思坐在大堂,面前放着盏早已凉透的茶水。
慕星辰将那盏茶换了三回,后来便知他不会喝,索性从储物袋里摸出不久前上市集买的食材,一个人转到后厨做饭。
约莫四个时辰前,沈夜升说要带沈仙尊看他从前养的马。他怕这以害人出名的凡人再对沈仙尊有什么企图,又寻思这可能是他爹爹和沈仙尊增进感情的机会,就主动说要留下来照顾几个受惊的青年。
没想到他只看护了一个时辰,他爹爹和沈仙尊就推开门进来,沈夜升则不见了踪影。
沈仙尊也没将人喊醒,不过像方才从拍卖所出来前那样随手一挥,躺在床榻上的几人就又一次凭空消失不见。
他没瞧出这施的是什么术法,稍稍愣怔了一下,沈仙尊就像看出他所想的一般说道,“我将他们送到了云梦城的崇明府,那里是我娘亲留给我的私宅。你若是不放心,等出了九天炼以后,可以去寻他们。”
慕星辰点了点头,正想说这世上没人会不信沈仙尊的为人,就听到沈仙尊又说,“只是我将他们这段记忆抹去了,日后再见时,还望你不要提及此事。”
他顿觉有些不对,心中还没来得及细想,话便已经说出了口,“仙尊您是想包庇那些恶徒,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吗?”
话音刚落,慕星辰就有些后悔,他刚想说没人会不相信沈仙尊的为人,转头就说他包庇恶徒,这改口改的可比翻书快太多了。可让他道歉,他现在也是不肯的,哪有出了事以后先从苦主身上粉饰太平的道理。
沈仙尊听到这句诘问也没生气,只是看了他爹爹一眼,才轻叹道,“参与这件事的所有人,都不会活着走出云梦城。”
“那您抹去了他们的记忆是为什么?”慕星辰很是不解,“若是连苦主都不记得,这事与死无对证便也没什么分别。仙尊您向来道心无暇,连天道所不齿的妖魔都能放过,我不认为您能下杀手。当时我们要杀了那几个道门长老,也是仙尊您不忍心,将剑拦了下来。”
或许是这话说得太过直白,连他爹爹都听不下去,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够了……”
沈仙尊倒是不以为意,十分耐心的一条一条地解释道,“他们是凡人之身,受天道眷顾,便是顾九思是邪魔歪道的尊主,杀了他们也会被天道算计。我放过妖魔,是因为他们罪不至死,这世上只有犯错受罚的道理,没有生成妖魔就该死的道理。”
“至于你问我为什么抹去了他们的记忆”,沈仙尊的神情有些意味不明,“我便是问鼎仙道,也没有办法抹除曾经发生的事。”
慕星辰听到那句顾九思时,就下意识地望向他爹爹的脸。他爹爹还是那副伪装的瞧不出来本来面目的模样,见到他看过去时,仍是点了点头。
他便知道,他爹爹的伪装是真的暴露了。
慕星辰仔细思考了一番,到底是不能接受这个答案。只是他早在二十多年根基尽毁的日子里磨练出温和的心性,此时便是不能接受,也做不出半分沈夜升那副狰狞不堪的样子,“这世上没有生成妖魔就该死的道理,应当也没有不问苦主怎么做想就抹除他们记忆的道理。”
“我和舅舅去得早,他们只是受了惊,没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可他们被人所害这件事是实实在在的。”
慕星辰自知此事与沈仙尊没有任何关系,可他也知道,若是真要从这世间找出一个公正的存在,怕是除了沈仙尊以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我细想之后,知晓仙尊您并非想粉饰太平,而是在确定要为他们讨回公道后,又怕他们被这件事影响,担心他们日后修行时因不信任所修的道生出心魔。”
慕星辰对着他作了一揖,恭敬道,“仙尊您有圣人之心,心性比天道要仁德得多。自您问鼎仙道以来,我身边的魔修和妖魔,有不少人因您停手,便是有不改往日行事的,痛骂起道门虚伪假仁义时,也会将您排除在外。”
“我也是现在才想起来,我曾听闻过仙尊您登仙那日,落下三千剑意,诛杀世间罪大恶极妖魔的事迹。您有雷霆手段,只是总愿意给生灵机会,才会甚少将它用出来。眼下抹去他们的记忆,归根结底也是出自庇护之心。可我始终觉得,在抹去他们记忆之前,应该问一问他们。”
慕星辰想起那几个说是青年却不到二十岁,在他眼中还是半大孩子的小辈。
他解开锁链,想要遮住他们身体的时候,他们乱打乱踢不单单是在保护自己。他靠近其中任何一个人,其他人都会使劲地挣扎,哪怕早已被吓得神志不清,他们也没有一个人放弃过保护同伴。
他们唯一的小师妹,便是被他们下意识地庇护在中间,在察觉他的靠近时,也不曾停下不动,而是凭着直觉突然暴起,一手抓向他的面门。
从他们被抓直到被找到过去了近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里本可以发生很多事,那些事没有发生并不是作恶的人发了善心。
“仙尊既然知晓了我们的身份,想必也知道您和我舅舅虽然道不同,但都是站在世间顶峰的强者。”
慕星辰看了眼自从进门后就未发一言的顾九思,又看了看站在原处并不急着走,似乎是在等他继续说下去的沈星河。他就是再不聪明,到了这时也大概猜到了沈夜升把他们带去看马时约莫发生了什么事。
那件事未必跟那几个孩子遭遇的事情有关,但很可能是沈仙尊抹除记忆后依然留在这里听他质问的原因,也是他爹爹听不下去后却不再拦他的理由。
他们一定是谁都没有办法解释那件事,谁也找不出自己认为正确的答案,才会在听到他质疑的时候留在这,希望从另一个和他们不一样的人里听到其他的看法。
“其实我觉得您和我舅舅很像”,慕星辰半是无奈半是温和地笑了笑,“在你们面前,这世间的所有人都是弱者。当你们想要庇护一个人时,总是会将那人的一切都扛下来,只有世间的风雨不再侵扰到那人时,你们才会觉得自己真的将人庇护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