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海棠是你们种的?”
顾九思捏了一枝放在鼻下,漫不经心地问道,“为了给沈星河看吗?”
他积威已久,声名远播。灵兽带路已是存了死志,本不敢多言,听到这话却心口一梗,胆战心惊地辩驳道,“沈仙尊道心无瑕,无欲无求,对万物都不偏爱,怎么会差遣我们种海棠?”
灵兽说完渐渐抖若筛糠。
顾九思越看越想叹气,挥了挥手,把灵兽送了回去。
沈星河确实道心无瑕,近乎无欲无求,可偏爱的东西也是有的。
他偏爱海棠,偏爱凌虚派的所有人,偏爱他的马,唯独不偏爱顾九思。
他也确实没什么值得偏爱的。
顾九思往林子深处走了走,随便找了一棵树坐下,鼻边都是海棠花的香气。他闭上眼,一手探入肺腑,浑身皆因为剧烈的痛意颤抖起来。
他这个邪魔歪道的尊主重活一回,并不觉得活着是件多好的事,倒是被重蹈覆辙这件事弄得心存死志。
这莫名其妙的重生压根不是为了他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分明是天道想让他看清,他造下的孽罪无可恕。
便是这辈子他不想害沈星河,沈星河也还是会因为他不能成神。从他将无药可解的意欢草下给沈星河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之间就注定是无可挽回的死局。
天道能将这种屈居人下的劫数降在他头上,本就是他自己先做了孽,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
若是他不存在,他的爹娘不会死,他的阿姐不会死,他的姐夫不会死。没有人会因为他的无能而死,他也就不会愧疚悔恨,不会踏上魔道,杀人放火。
他也就不会活得这般长,超越了凡人该有的岁数,用这副年轻的样貌出现在沈星河面前。
他始终不肯承认自己是错的,狂妄自大又歹毒,才会在得知自己的劫数后,那么肆无忌惮的去毁了沈星河。
他明知意欢草药效有多强,明知沈星河要在今日成神,可他还是来了。就因为受劫之日不可杀生,他知道沈星河动不了他。
他跟沈星河之间落得个你死我活的下场,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他。
上辈子顾九思轻易地选择神魂俱灭,不是识得爱后被沈星河藏不住的厌恶与怨恨刺伤到心如死灰,也不只是想救沈星河,他只是无可奈何地承认,他就是错误的源头。
在苟且偷生近百年,以毁了一个神,让自己心上人痛苦十年为代价,顾九思终于意识到,他该赎罪了。
他的亲人因他而死,他爱的人因他成神失败两次。他受不住对亲人的悔恨,又不肯去死,将劫数报应在沈星河身上。如今他同样受不住对沈星河的悔恨,又能将这悔恨给谁呢?
只有他自己。
顾九思不愿接受屈居人下的劫数,不愿再找沈星河避劫,也不愿经历那惨淡收场的十年。
他不想再活了。
沈星河还没背着他的孽债,他也不用急着神魂俱灭什么也不剩。修炼到他这境界的,内至肺腑神魂,外至四肢骨骼,每一处都可被炼成稀世灵宝。
他十年都没送给沈星河什么正经赔礼,临到头了,总该给他送点拿得出手的。再说了,他到底不能像上辈子一般扯鲛人绡,还得用另一半神魂做一样能真正重塑根基的灵宝。
“你炼好的东西,能给我吗?”
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孩童稚嫩的声音。
顾九思实实在在被吓了一跳,大脑从昏沉的痛意里猛地惊醒。他转身看去,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坐在海棠树上,一双浑圆的大眼睛盯着他。
也不知是看了他多久。
顾九思打量他片刻,发现他没注意到也不是没有道理。这孩童全无道行,只有微末灵气,想来是某树海棠生出的灵智。年岁太小,阅历全无,才会不认识他,胆大到向他索要东西。
“不能。”
顾九思拒绝得十分干脆,他不如沈星河那般心性纯良,面对刚开灵智不懂事的小妖也能和颜悦色。被沈星河带在身边潜移默化十年,他最多也只能做到不杀了他们。
那孩童没因被拒绝失落,托着下巴看他,“炼完灵宝以后你就消失了,你又不能保证它们不会落到别人的手里,还不如给我。”
顾九思没理他,继续炼灵宝的进程。他炼出灵宝以后会有短暂的灵智,足够他把东西送给想送的人。便是再不济,这里好歹也归千绝峰管辖,东西落不到旁人手里。
“其他开了灵智的小妖说,上次鲛人皇太子来送鲛人绡,沈仙师没收。整个凌虚派好说歹说才把鲛人绡放在仙师床上当纱帐。”
顾九思上辈子刚扯过它,自然知道。被当成纱帐的鲛人绡在凡间黑市价值三万两黄金,做成的衣裳可避天下水火。
那孩童又说,“沈仙师送到他手里的灵宝也不要,那掉在外面的应该也不会要。我等灵宝掉了,再来拿吧。”
顾九思:“……”
他沉默地捏起法诀,消失在原地,自然也没看到那个七八岁的孩童长久地注视他方才的位置,又忽然消逝在黎明的第一束曙光前。
世间像是从未有过他的存在,只有一句话浅浅的回荡在海棠林里,又随风飘散。
“你真的不想活了呢,可我想你活着,又该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