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一连过了月余,学堂里原本回乡的夫子也赶了回来,祝从之终于也能落得清闲,这一个月,他把千字文灌了大半进了池穗的脑子,她勉勉强强也能写几个字了。 祝从之对这个成果不算满意,但是聊有胜无。池穗虽然耐心不好,但是脑子聪明,一点就透,虽然散漫些,也算是个好学生了。 至于兵书,祝从之咬咬牙,池穗听见兵刃阵法这些东西,听得入神,手中握着他的狼毫,左手一拍桌子:“妙计妙计!”说到激动之处,只听“咔嚓”一声,祝从之那支上好的狼毫,应声而断。心疼得祝从之上蹿下跳:“干!你那手只配拿擀面杖!” 池穗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还有些满不在乎地说:“不妨事,我明日帮你拿强力胶粘起来,保准严丝合缝,不留痕迹。” 打那起,祝从之每次给池穗讲解兵书时,都要把她面前的毛笔、茶盏挪到一边。 不过又过了十来日,在讲完三十六计的时候,池穗美滋滋地瞧着他的脸说:“要是有大敌当前,你去试试美人计应该不错。” 祝从之把三十六计撕了。 一晃就到了放榜的日子。 大梁的科举考的都是八股文,这些他在邺城读书的时候都曾读过,他受到的教育自然比寻常举子强上不少,约么着应该差不离。但是他心里还是有点没底,一大早,他打算自己悄悄地去村头看榜。 天蒙蒙亮时他就起来了,蹑手蹑脚地穿完衣服,推开门。赫然发现池穗已经穿戴整齐,正倚着树等他。她穿着月白色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除了像男人,没什么缺点。 祝从之哽了哽,迟疑着试探:“你是……去出恭?” 池穗冷冷瞥他一眼:“今日放榜,我同你一起去看看。” 这要万一是没中,岂不是丢大人了,祝从之是个好面子的人,尤其是在池穗面前,于是他立刻连连摆手:“这种事还是我自己去吧……” 话音没落,池穗不由分说,拉着他的手就走:“哪那么多话。” 小身板的祝从之被五大三粗的池穗拉得一个趔趄,立刻不情愿地喊起来:“撒开!老子自己走!” 村头有两棵大柳树,不知道种了多少年,枝繁叶茂,十分茂盛,在一旁的墙上,贴着一张黄色的榜文,上头用黑色的小楷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 祝从之踮着脚瞧了半天,他常年看书,眼神不大好,拉着池穗说:“你帮我瞧瞧,我中了没有?” 池穗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犹豫了一下,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才用微如蚊呐的声音和他咬耳朵:“你名字怎么写啊?” 文盲!大老粗! 求人不如求己,祝从之气得牙疼。榜文底下围了很多人,除了今年考试的举子之外,还有些看热闹的村民,就连学堂里的一些学生都过来凑热闹。 “祝夫子是第一名!”有个小孩大声叫了一声,“祝夫子是第一!” 祝从之和池穗双双一愣,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榜文第一排,果真是第一个,祝从之猛地回头看向池穗,眼睛亮得慑人,池穗也喜上眉梢,用力拍了一下祝从之的后背:“我就知道,你小子准行!” 这一巴掌,池穗没有收力,祝从之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拍出来了,他狠狠地咳嗽了几下,骂道:“干!你是要拍死我!” 没想到池穗竟然从怀里掏出一把糖,随手就分给周围看热闹的村民:“给大家沾沾喜气。” 郑东和今年也考上了,不过只是吊了个尾,原本他看见自己能中举,心里也十分欢喜,可听说祝从之考了个第一,心里的喜意就被冲淡了不少。现在池穗美滋滋地给大家发糖,眼睛里都带着几分笑意,从来没见过她这般喜上眉梢的模样,郑东和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池穗发完了糖,装模作样地对着祝从之一拱手:“恭喜祝解元高中,我祝你……祝你……”她腹中没什么墨水,想了半天也想不到什么应景的吉利话,索性破罐子破摔,“我祝你恭喜发财。” 祝从之又是一哽,顺气顺了半天,才说:“我谢谢你啊。” 回到家中,祝夫人也跟着欢喜了半天,亲自下厨烧了几个菜,拉着池穗亲亲热热地入席,不停地往祝从之碗里夹菜:“如今刚过了乡试,到明年开春时,就是在京城会试了,算下来,也不剩几个月了。” 祝从之想了想说:“我在邺城的旧友李伯远明年也要参加春闱,他不久前给我送来消息,打算下个月与我一道入京。” 这话说出口,连池穗都微微一愣,祝夫人讶然:“前前后后算下来还有四个多月,怎么这么早就要入京呢?” “天子脚下,消息通达,提前找找门路,而且咱们这离京城有几百里,提前适应下环境也是好的,”祝从之虽说是个富家子弟,可跟着祝大人一起,也算是知道不少官场的规矩,早点入京也算是掌握先机,他沉静着眉眼,倒是难得显现出几分端凝沉稳。 祝夫人自然放心不下,犹豫着问:“那今年除夕……” 祝从之垮下脸,往嘴里塞了一口饭:“只怕是不能在家陪母亲过了。” 祝夫人向来开明,叹气着摇了摇头:“我倒没什么,只是苦了阿穗,你们新婚燕尔……” 祝从之头上的青筋跳了跳,人不过偏过头看向池穗,她在饭桌上向来沉默,今日更胜以往,她沉默着吃饭,也不太说话。 吃过晚饭,祝从之坐在房间里收拾东西,桌上还有散落的笔墨,他走过去一一展开,都是池穗临过的字帖,最初都是大大小小,不成体系,翻到最后一张的时候,已经能看出巨大的进步了。 练字本就非一日之功,祝从之本来也没指望池穗一蹴而就,可不知怎的,翻看着这一页一页的字帖,他偏偏就能想起池穗,坐在桌案前的模样。 有时他读书读到一半,抬起头,就看见池穗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脸上还站着墨迹,这要搁在以前,他定然毫不客气地叫醒她,好好奚落一下这个不同文墨的泥腿子,可此刻,她的脸上镀着一层淡淡的金色,整个人带着一种柔和的光。这个模样,竟让他觉得……有几分好看? 祝从之闭上眼,在心里默念,错觉错觉。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他有时觉得池穗和旁人极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他也说不出。 虽然这个榆木脑袋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气得他怒火中烧,可此时此刻又生出了一丝丝不舍。 他握着池穗的习字发了一会呆,拿东西夹好了,放进了书架上,这时候却突然听见了有人轻轻敲他窗框的声音。 祝从之走到窗边,把直棂窗推开,外头已是暮色深深,廊檐下头的大红灯笼在风里摇曳着,暖黄的灯光泼洒了池穗一身。 她倒背着手站在他的窗前,笑吟吟地,唇边的梨涡一闪而过,问他:“喝酒吗?” 祝从之想了想,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喝!” 池穗笑着伸出手,手心向上:“一吊钱一壶,童叟无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