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花(2 / 2)长公主病入膏肓后首页

可阿姐只是揉揉他的头,笑他小孩子。

言淮忽然伸手攥住那根玉指,像怕一件宝贝从眼前丢了,麝着酒气的唇鼻凑近那张日也想夜也想的容颜。

眼底暗潮奔涌。

“阿姐,我回来了。我也长大了。”

宣明珠闻听心叹:可阿姐快要死了。

少年人的心声最是诚挚动人,她听了,不是不感动的。然而她一直将小淮儿当作弟弟,断无耽误他的道理。

笑一笑,将手抽回,拨开那颗鬓发散落的脑袋瓜,反手头朝下按在梨木案上,“你醉了。”

“哈哈哈,平南将军这酒量大大退步了啊!”

冯真没心没肺地嚷嚷,席间又一片欢笑。

*

此刻,长公主府内一片冷清。

正房没有点灯,一片孤孑的影,站在黢黑的屋子里。

他指尖轻轻抚过梳妆台的棱角,不必灯光也知,上面雕刻的是喜鹊梅花纹。

她的妆镜,是红梅双鹤连珠纹的。

她的发钗,是宝珠镂金簪梅钗。

她惯常用的杯盏盥盂,皆用冰梅绕枝青花的。

连床头的小桌屏,绣的也是松梅白鹤图。

所以梅鹤庭一直以为宣明珠极为喜爱梅花。

原来不是,她只是,极为喜爱他。

方才他回府找到崔嬷嬷,想问老人家关于宣明珠更多的喜好。

崔嬷嬷没说,却当着他的面掉了泪。

她道:“奴婢自从跟随殿下出阁后,便一直等着驸马问这句话,没想到会等七年之久。如今,无意义了。”

昏暗的屋子里,梅鹤庭将紫檀桌角死死硌在掌心,直至整条手臂都痛得发抖。

却再也没有人殷切地问他疼不疼,无人与他同用膳,无人来点花烛灯。

万籁俱寂的长公主府,仿佛此时此地,只剩他一人。

记得成亲伊始,他尚且年少自持,觉得住在“长公主府”而非“梅府”,终究不是男子家顶立的纲常。是以那时每次出入府门,他都满身的不自在。

后来入仕,无论多晚回家都有灯火迎候、伊人在室,他便也渐渐习惯。

只是那时诸务繁忙,他不像其他驸马挂着虚衔饱食终日,可以尽情陪伴公主出门游玩。他有他的抱负,总想着,待到闲暇再多陪她也不迟。

结果,安稳惯了的日子,计划好了的余生,朝夕之间却天翻地覆了。

一想到宣明珠与那小世子共乘一马的亲密姿态,他的心就像一间掀顶的破茅屋,凛凛寒风狂灌刮骨,每一条骨头缝里都泛着疼。

他们在一处的默契,远比自己更像一对夫妻。

梅鹤庭的性子素来稳重,多年来唯有一次感到不知所措,便是宣明珠临盆那日。此刻,那种即将失去什么的感觉卷土重来,催促他迫切需要找到一件确实之事,来证明宣明珠对他的感情。

梅鹤庭忽的想到一个地方,蓦然趋身出门。

到了东厢的园庭外头,却又驻足情怯。

花园的宝瓶门上挂着一匾,虚白镂石镌刻三字:梅鹤庭。

宣明珠为她的夫君梅鹤庭,建了一座“梅鹤庭”。

庭中精心饲养着丹喙雪翎鹤,又遍植十数种梅花的珍惜品种,有上苑移种过来的宫粉玉蝶、金钱绿萼,也有自漠北千里运回的无名野梅,花期韧强可开三季。

他当年是不喜的。

因他觉得这种一掷千金的派头,与昏庸帝王为了妖姬美妾筑楼台、点烽火别无二致。

脂粉小意罢了,除了耗费人力财力,毫无用处。

所以这些年拢指算,他一共也没来过几回。

本以为宣明珠心怠后便会荒废了这里,不曾想,一草一木都照料得很好。

与此相比,言淮从南疆带回的数枝桃花,算得了什么呢?

宣明珠曾对他用心费神百倍千倍。

——是他没有珍惜。

梅鹤庭左胸口一抽一抽地疼。

或许,原是喜欢的,只是潜意识里的男子颜面,不愿让一个女子如此宠爱自己。

夜梅园里男人压抑的呼吸,如冰层下汩动的洪流。

那年女子满怀欣喜的带他来到此处,从雀跃,到怔忪,又至黯淡的眼神,破冰般浮出水面。

当时他看在眼里,心里也有过几分歉意,然那一点疚终究被气恼淹没,终没有出言缓和。

他在千百枯枝前驻足凝默,仿佛就见了,一颗满怀期待的心,是如何日渐枯萎。

男人陡然转身向外走。

“咿呀!”什么东西撞在小腿上,摔了一个屁股墩儿。

“宝鸦?”梅鹤庭心头一紧,借着微光连忙拉起她,声音是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嘶哑,“可摔到哪了?”

“么事么事,不疼哩。”宝鸦蹦蹦跳跳爬起来,一把抱住阿爹,兴奋地仰起小脸:

“阿娘让迎宵姐姐告诉我,她要在皇宫里玩耍几天,哼,都不带宝鸦的,幸好有阿爹陪我捉迷藏。”

梅鹤庭忍住心头酸涩,蹲身将她拥在怀内,“我这就去带你娘亲回家。”

宝鸦却摇头,“不用啦。宝鸦乖,宝鸦懂,阿爹和阿娘都有自己的事情和心情,不可以总陪着宝鸦玩,也想有自己玩儿的时间嘛。”

耳听童言稚语,梅鹤庭喉咙愈发紧涩,“我家宝鸦最乖。”

宝鸦得了夸奖,摇头晃脑很得意,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的百宝荷包里小心翼翼取出几张折叠的剪纸。

朦朦月色之下,女童的目光里藏着数不尽的星星,“爹爹帮我送给娘亲好不好,告诉娘亲,宝鸦这几日可乖,就是,有丢丢想念娘亲了。”

剪纸是桃花。

梅鹤庭薄长的眼睑终于忍不住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