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 脚步声渐近。 靴子表面沾了雨水,起落间隐约泛着微光。 “吱扭”,房门被推开,屋里的灯光顿时照亮了来人。 织金锦的长袍肩膀和前身大片已然被雨淋湿,一块块的水渍看上去斑驳而落魄。 几缕发丝挣脱了束发的玉冠,随意散落下来。 但这些全都无损来人那卓然的风姿,他站在门口,微低着头,信手拨了拨前额的湿发,带着几分自嘲对屋里的人苦笑:“吓,这可真是狼狈。” 这座住于白州的民宅外表看上去没有丝毫特别之处,里面布置成了祠堂的模样,案桌上供着牌位,开了门便能闻到浓重的香灰味。 供桌前站了个灰衣人,三两步抢到门口,急道:“小公爷,这个时候,太危险了,您还冒着雨过来……” “小公爷”崔绎摆了摆手:“无妨,我把人手全都带过来了。” 院子里黑沉沉的,看不到有其他人在,侧耳细听也只闻“沙沙”雨声。 灰衣人松了口气,赶紧把人让进屋,关严了房门,肃然道:“眼下贼人势大,形势危如累卵,小公爷应当先避其锋芒,保全自身,伺机再东山再起。” 崔绎自去取了三支香,在灯火上点燃了,对着牌位拜了拜,插到香炉里,方道:“天下已定,败就是败了,何必做那煮熟的鸭子死也不肯承认呢。我此来一是辞别殿下,二是要与陈先生说声抱歉,崔某无能,辜负了诸位的期望。” “辞别?” “不错,今夜我便要由白州登船,远离故土,到海外避一避。” “……那您还会回来么?” 崔绎叹道:“也许吧。”话是这样说,当中的敷衍意味谁都听得出来。 那陈先生无法挽留,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解劝,屋里顿时沉寂下来。 过了好一阵,崔绎再度开口:“天下人都盼望太平,我也累了。十几岁的时候,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天纵之才,有别于芸芸众生,嗤,”他轻笑了一声,“其实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一个凡夫俗子,也糊涂,也犯错,几日不洗澡身上也臭烘烘的,只是我自己闻不到罢了。” “小公爷可是后悔了?梁王殿下刚走的那会儿,局势乱得很,张贼还未同奸相勾结到一处,非是在下一人劝过您,那机会何等难得。” 崔绎怔了怔,很快摇头道:“运气不好,正赶上北胡犯疆,密州全境告急,数日之内连失七城,我若趁机发动,后果不堪设想。崔某不能带领大伙做千古罪人。” 他顿了顿,又道:“我唯一后悔的是没有及早抓住张山的错处,任由他坐上大理寺卿的高位。若非他在其中捣鬼,梁王何至于莫名其妙就认了谋逆的大罪,被连根拔起,全无招架之力。若时光倒流,真能有重来的机会,我当竭尽全力留住燕如海,由他去对付那姓张的。” 陈先生做了多年的幕僚,对朝中人事十分熟悉:“燕如海外圆内方,谁能想到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一个人,竟是断案如神,不管多么匪夷所思的案子,只要他经了手,一定会查得清清楚楚,滴水不漏。” “真人不露相啊,他就是不想得罪张山那等酷吏,方才托病辞官回了家乡。这是人家的明哲保身之道。”崔绎抹了下脸,叹息道,“木已成舟,这世上唯独后悔药没地方买,算了,不扯这些,我得走了,陈先生,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见,你多多保重。” “小公爷,请恕嘉阳需得看护梁王殿下的灵位,不能前去相送,唯望小公爷您一路顺风,早日收拾心情,重整旗鼓杀将回来,驱奸相,杀张贼,还这世间朗朗乾坤。” 陈先生将崔绎送到门外。 夜雨未停,崔绎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送,低了头快步走入雨中。 很快自黑暗中迎过来两名侍从,当先一人高举雨伞,试图为崔绎挡住冰冷的雨水。 陈先生目送他们一行走远,长长叹了口气,回转身,慢腾腾进屋,关上了房门。 最近一段时间传来的无一不是坏消息,而今夜,由崔绎的决定看,形势显然已经落到低谷,不可能再糟糕了。 远远的,几声闷雷响过。 没看到闪电,这深秋季节,原本只是连绵细雨,突然响雷,令得陈嘉阳心头随之一跳。 身处灵堂,如何能不信鬼神,小公爷崔绎正准备出海,这全无征兆地突然打雷,恐非吉兆啊。 ***************************************************** 崔绎沉沉浮浮,好似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眼皮上像压了座山,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先看见粉红雪白,一簇簇开得热闹妖娆。 这是一株洒金碧桃,天生丽质,朵朵桃花分作两色,粉嘟嘟,白嫩嫩,层层叠叠。 满树尽开这样的花朵,望之如烟霞云蔚,褐色的根扎在碧玉盆中,临窗而立,铺满了大半扇窗户。 清风徐来,月白色长纱轻扬,带着沁人的花香,拂在脸上,叫人微醺欲睡…… 所有这一切,都带着诡异的熟悉感。 这叫崔绎下意识想起他十六七岁的时候,出身高贵,浑身是刺,什么都挑最好的,最精致讲究的吃穿用度,最恭顺能干的下人奴仆,纯良无害的外表,移天易日的野心…… 他忍不住想要撑着身子坐起来,手臂一用力,身下的竹榻发出些许轻响。 旁边便传来丫鬟温柔小意的声音:“小公爷,您醒了?要不要先换了衣裳?婢子给您去端水净面吧。” 果然! 身体好似还在惊涛骇浪中颠簸,耳畔却回响起自己之前的那番“豪言”:“若时光倒流,真能有重来的机会,我当竭尽全力留住燕如海……” 世上真有这等诡异之事?亦或是冥冥中有看不到的神佛相庇佑? “等等。”崔绎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叫住那丫鬟。 若他没有记错,身边这个模样俏丽的丫鬟名叫香蕊,照料他房中的花花草草很有一套。后来年纪稍长,被他指给了国公府的一个管事。 再后来此女过得如何崔绎并未放在心上,到是接替她的小莲在几年后为自己挡了一刀,差点搭上性命。 他将起未起愣怔的时间有点久,香蕊担心地望着他,又唤了声:“小公爷?” 崔绎己经由小莲想到日后闹刺客的事。 少年崔绎此时还未察觉他府中己被安插了好几家的眼线,但既然他回来了,哪容那些个狗奴才继续吃里扒外! 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崔平!” 崔平是他的贴身小厮,从十三四就跟在他身边了,此刻虽然未见着,但肯定不会走远。 果然,他话音未落,门外便有人气喘吁吁回话:“在!小公爷,小的在库房里找到了您说的那一箱玉石料,只是许久没人动,落了老厚的灰……” “行了,你先别管那些,去叫陈管事带几个侍卫来,另外传我的话,叫赵奇康、胡永即刻来见我。” 崔平应了一声,未觉有异,放下箱子赶紧去了。 崔绎顿了顿,起身张着双臂在香蕊的服侍下开始换衣裳。 赵奇康是宫里的眼线,年轻的崔绎就算知情,很可能也会引而不发,但换了他,却是不准备再留了,而胡永同张府中人往来密切,现在就算还老实,出卖主人家也是早晚的事。 赵、胡二人互相不摸底细,崔小公爷做事从来出人意表,一并找个由头发落了,轻轻松松就了断了来日的麻烦,也不用向谁交待。 小公爷发话,底下人行动起来自然迅速,很快陈管事就带着人前来听令,赵胡二人也到了。 崔绎活动了一下手脚,正要坐下来说正事,却突然眼前一晕。 他觉着身体失去控制,意识陷入黑暗中,但其实人却并未跌倒,只是打了个晃,便在两个大丫鬟的搀扶下站稳了,扶额片刻,目光恢复了清明。 “怎么回事?崔平?” “小的在。”崔平赶紧小跑过来。 “叫你找的玉石料呢?” “找来了,喏,就在那儿放着呐。” 崔绎闻言挥了下手,示意他闪开。 崔平看看满院子的人,欲言又止,搔了搔脑袋退到一旁。 崔绎也觉着怪异,适才他并不是毫无所觉,就好像被梦魇着了,恍恍惚惚隔了一层,那个说话下命令的像是他但绝非是他,至少他不会无缘无故把陈管事找了来,更没有事情安排给两个没见过几次面粗有印象的家将干。 他装做若无其事,念头却越转越快,从染上绝症到鬼神之说,后背不由地渗出了一层冷汗。 “陈管事进来,其他人先等着。”少顷,崔平自屋里探头出来传令。 陈管事进屋,几个丫鬟鱼贯而出,关上了房门。 崔绎直接交待:“你拿我的帖子,去请梁太医,还有,去崇福观把景善道长悄悄请来。” 陈管事闻言吃惊非小:“小公爷,您可是觉着哪里不舒服?” “没事,不要大惊小怪,只是刚才午睡做了个怪梦,有些心神不宁罢了。” 陈管事松了口气,按照吩咐赶紧做事。 崔平在旁听得真切,忍不住出主意:“您一准儿是太累了,都说玉能安神,梁王千岁前些日子给您送了件白玉琥,说是满京城再找不着这样的宝贝,被您丢在书房里了,要不小的去拿来? 崔绎并不知道小厮的这个提议会引出什么后事,想到白玉琥那温润剔透的触觉,他微微点了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