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筱瑜离婚了。 她在当了数年全职主妇之后重新踏入职场,走进新单位的时候头皮都绷紧了——直接上级和上级的上级都比她年轻不说,通过关系得到工作这件事,足够让人在背地里指点个过瘾。 她被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手头工作又繁琐又没成就感,但她深知自己没资格挑剔。落后这么多,不拼着一口气尽快赶上,前夫给的遣散费一花光,她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每天给自己加油鼓劲,在公司主动做事,忍气赔笑,江筱瑜以为自己熬过了这一关,一切就能走上正轨。但霉运之神似乎对她格外青睐,这一日刚上班,老板娘就气势汹汹来公司堵她那夜不归宿的老公,总编一边联系老板一边赔笑,又命令手下去给老板娘买咖啡。 大领导命令小领导,小领导交代基层员工,基层员工推给资历最浅的江筱瑜。她不得不放下手上的工作,去最近的星巴克买了咖啡,匆匆赶回,找派遣她做事的领导交差,然而对方不接:“是王太太要咖啡,你给我干什么?” 公司气氛和刚才很不一样,办公室的门也紧紧关上,显然老板已经光速赶回。 虽然人人都恨不得冲进办公室看热闹,但谁都知道牵扯进老板的破事没好下场,没人愿意进去,这个艰巨的任务只能由江筱瑜亲自完成。她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过去,正想敲门,门开了,王总炮弹似的冲出来,一下和她撞个正着。她双手捧着的咖啡纸杯在接近两百斤的胖子的冲击力下瞬间被压扁,里面的咖啡淅淅沥沥的顺着衣服流到了地上。 江筱瑜正惊魂未定,王总已经指着她的鼻子大骂起来:“怎么这么笨!” 飞来横祸,还不能辩解,她只能低头连连道歉,然而王总不敢在老婆面前撒的气一股脑发泄在了她身上,嚷嚷道:“谁招的她!当我的钱是天上掉的,发给她这种咖啡都端不稳的蠢货做慈善吗?滚滚滚,马上让她滚蛋!” 江筱瑜重归职场半个月就带着一身咖啡渍被赶出公司。 圣诞将近,商店橱窗摆着圣诞树和驯鹿玩偶,铃儿响叮当的歌声活泼轻快,空气里充盈着快乐的气氛,但丝毫感染不了失魂落魄走在路上的江筱瑜。 工作丢了,怎么办?这个钱少事多受气包的工作都是好友唐菲大费周章替她找的,就算愿意帮忙也不见得再有机会了。 周天阳提离婚的那个晚上,唐菲就帮她写过简历四处投递,然而所有发出去的信都石沉大海——她没工作经验,又正处在容易结婚怀孕请长假的尴尬年龄,HR看一眼就会直接pass掉。 似乎有风钻进脖子里,她停下来重新系围巾,目光随意掠过旁边的商店贴的海报。麦当劳叔叔和一对穿着工作服的年轻男女齐齐比心,头顶写着“欢迎加入麦当劳”的大字,底下还有几排诸如“晋升机会,内部培训”之内的小字。她站着看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那几排字在脑海里来来回回的晃动。 要不停的笑着说“喜欢您来”?尴尬感让她脸有些发热,她深呼吸,左右四望想转移注意力,却又看到侧面的小饭馆贴在门口的招工广告——招服务员,限女性,3000一月,包吃。 这一路实在邪门,她总看到那些曾经她从未注意过的小广告,全是环境堪忧,工作辛苦,薪水还不够付房租的那种,走进地铁站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怀疑人生。随着人流浑浑噩噩的下电梯,过安检,又被人群裹着涌进地铁里,屏蔽门响起关门警告的时候,她才发现,她方向弄反了。 然而她不能抓紧这千钧一发的时机冲出去——一个高大的男人盾牌似的挡在她面前。她暗自懊恼,一时忘记抓住扶手,车突然启动,她身子往前一晃,正好撞在那男人怀里。 今天是什么运气?第二次和人撞满怀了。她忍住尴尬正想道歉,然而发现了一件更尴尬的事。 外面在下雪,雪花飘了不少在她身上,进地铁之后融化打湿了衣服,胸口干涸的咖啡渍也湿了,顺着那一撞,重重的抹在那人的衣服上。 更重要的是,那是一件白色的羽绒服。 江筱瑜硬着头皮慢慢的抬起她僵硬的脖子,但那男人比她预想的还要高,她抬得脑袋向后仰,才看清楚男人的脸。 她几乎立刻想起某极地纪录片里的一只北极熊站起来的模样。 不是萌萌的在雪里打滚的北极熊,是刚吃完猎物却没吃饱,身上沾血,呲着牙齿的那种。 她第一反应是夺路而逃,然而腿却像被焊住一样动弹不得。 男人其实长得一点也不粗野,五官轮廓刀削斧凿似的立体,还有长得出奇的睫毛。然而他表情严肃得过了头,眼神和刀子似的又冷又锐利,只差把“老子想打人”写在脸上了。 江筱瑜仿佛闻到了火山喷发前的硫磺味儿,她用力攥住旁边的栏杆,免得自己滑到地上,结结巴巴的说:“对,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衣服,我……我……” 北极熊没说话,冷冷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目光往下移到她胸前大片咖啡渍上,嘴角往上扬起一个很浅的弧度,但这笑容没给他增添丝毫温柔的意味,他是在嘲笑,眼神已经从“老子想打人”变成了“不和白痴计较”。 江筱瑜脸就像被火烧了似的,她不可能向他解释咖啡渍的来历,只能默默戴上“把咖啡泼身上的白痴”的帽子。 他不再看她,掏出手机看屏幕。 这人浑身散发的寒气仿佛能让地铁的暖气消失,江筱瑜很想换个位置放松下,但四周人挨着人,要换地方就必须挤过去,也意味着会有更多人被擦上咖啡渍。忍忍吧,自己理亏,反正下一站就要下车。 臀部忽然被碰了一下。她没在意,太挤了,身体接触在所难免。然而刚这样想,同样的地方再次被触摸,而且痛了一下——被人捏了。 她再迟钝也明白了过来,又羞又怒又怕,转身一看,四面八方除了北极熊和一个满脸痘印的男人,都是女人,罪归祸首是谁,显而易见。 她生性温柔,又第一次遇上这种事,很难第一时间摆出气势来。咸猪手专捡软柿子捏,见状得了意,又伸出手,想直接摸她的脸。其他人都看见了,然而只是看着,连开口的人都没有。 “你!”她抬手想打开,然而那人顺势握住她手腕,笑嘻嘻的说:“我怎……” “么”字他没有说出来,一只拳头从江筱瑜肩后伸出,准确有力的打中了他的鼻子,那人捂住脸,有鼻血从指缝缓缓溢出。一从剧痛和惊愕里回过神,他就闭紧了嘴,飞快的挤进人群,逃之夭夭。 江筱瑜脑子空白了几秒才清醒,委屈,后怕,愤怒,再加上今天遇上的打击,情绪伴着压抑已久的泪水汹涌而出。她抹了把眼泪才想起应该道谢,回头一瞧,北极熊正拿纸巾认真擦着关节上沾的鼻血,看都没看她一眼。 此时地铁正好到了下一站,车门打开,他转身走了出去,他腿很长,迈的步子也大,江筱瑜一路小跑才跟上了他,微微喘气:“真的……真的谢谢你。” 北极熊瞄了一眼她通红的眼眶,终于开了尊口,声音和他人一样又冷又硬:“哭什么?那种怂货踢一脚就老实了,拿你的包拍他的头也行。连大声嚷嚷都不敢,你这点出息,呵。” 受了委屈还挨顿骂,江筱瑜怔了怔,又想哭了,但泪水被那人一盯,就像遇上了闸门,堵在泪腺里不敢流出来。 他懒得废话:“快走,别堵在电梯口。” 江筱瑜回过神,让开道:“你,你上吧。” 他皱眉:“用不着让我。” 她解释:“不是让……我不上电梯,我地铁方向弄反了,要坐回去。” 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低声说了句“白痴”,转身就上了电梯,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她视线之外。 江筱瑜慢慢走到站内的座椅上坐下来,拿出纸巾把胸口的咖啡渍尽量擦干,确认了行车方向再上车,中转两次出站,又走了一刻钟才回到租房的小区。 下雪天阴,老公房的楼道阴沉沉的,声控灯昏黄如豆,提供的照明比手机屏幕的光多不了多少。她小心避开地上的垃圾爬上五楼,开门进屋。 老房子特有的一股温吞吞的霉味包裹了她,她低头收钥匙,目光落在悬挂在包包金属扣,正晃晃悠悠的真皮小象上。 这是周天阳送她的,就在上个月。 他在LOEWE给他的表姐买生日礼物时,也给她买了好几样东西,包包,丝巾,配饰,他带着那一堆购物袋回家时她有些吃惊:“爸妈的房子还在装修呢,最近用钱的地方多,别给我买这些啦。” 他却笑着吻她:“钱花了再挣就是了。”说着话,亲手把这个小象挂在她的包上,“这玩意呆萌呆萌的,像你。” 直到现在她还没有想通,他明明那么温柔那么宠她,为什么会毫无征兆的翻脸提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