荟香阁里,数百名香博士拥在一处,默然面对着昂首挺立在楼梯上的甘怀玉。 “想跟我作对,也不看看你们都是什么成色。”甘怀玉恨恨笑了两声,指指身后簇拥的一众小厮:“这天下仍是男子的天下,一群老娘们儿能成什么事?乖乖听我的,自然有你们的生计,不想听我的,现在就滚,看哪家香铺还能收留你们!” “甘家香堂不是你的,是店东的,甘怀霜的。”领头闹事的十一娘、陈阿魏和陆申等人都已被绑在楼梯口两侧柱上,口中仍然不绝怒骂:“你丧尽天良,趁人之危,绝没有好下场!” “还敢骂我,二狗,去掌她们的嘴!” “玉郎,与她们废话做什么。”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是花夜来已然梳妆整齐,缓缓行入门口:“直接绑去官府就是了,伙计谋害东家,那是绞决的罪名。” 楼下诸人对视一眼,不禁也都变了脸色。十一娘性子暴烈,反而更加高亢地怒骂起来,小胖脚跳得整条柱子都跟着颤动:“花夜来!你不得好死!你偷莲生的方子时候怎么没有把你告去官府!小偷!强盗!奸贼!” “看谁不得好死罢。”花夜来行上楼梯,倚在甘怀玉身侧,斜睨着脚下的十一娘,冷笑一声:“你那一脖子的五花三层肉,绞决时候一定酸爽得很罢。只恨被莲生那小贼跑了,不然可以跟你在黄泉路上做个伴儿呢。” 甘怀玉忘形地搂住花夜来,亲了一口:“听卿卿的,不废话了。送她们去官府,呈上凶器,定他们弑主之罪!” 楼下香博士虽多,但是主谋已被擒住,其他人群龙无首,一时手足无措,彼此面面相觑只不知如何是好。嗡嗡议论声中,只听一声脆叫自人群深处传来,却见不到谁在说话,待得她连跳了几跳才露出面孔,原来是矮胖的宣圆子: “弑什么主,你才不是我们的主!我们是替天行道,诛杀奸贼!大家一起冲啊,宰了这个不男不女的妖怪!” “连她也一起抓了去!”甘怀玉尖声喝骂,挥手指挥众小厮:“我就是你们的主人,我是东家,甘家香堂是我的,你们全都是我的!” “甘家香堂是我的!” 蓦然一声厉喝传来,低沉而不失洪亮,瞬间压住了整个荟香阁里的喧闹: “我才是东家。” 众人一齐望去,只见大门口数人行来,日光下几条身影长长地映入门庭,异常高大,挺拔,慑人心神。 领先那人,云髻高绾,金步摇烁烁闪耀,一身华袿飞髾迎风飘舞,姿容雍容傲岸,神色不怒自威,正是店东甘怀霜。 “店东!店东!店东回来了!” 整个荟香阁顿时炸了窝,厅堂里又是哭又是笑,尖叫声欢呼声响彻云霄。宣圆子等人早已趁乱奔过去解开十一娘等人的绑绳,众人一齐围拢在甘怀霜身边欢呼雀跃,跟着她身后的莲生与白妙等人更是被香博士们抱得喘不过气来。 甘怀玉的小厮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措,急忙向楼梯聚拢,层层守护住甘怀玉与花夜来。甘怀玉伸手扶住楼梯,强行按捺住慌乱的心神: “甘老虎!你这是越狱了?你伤害圣上宠妃的罪名,是嫁祸给别人了吗?” 甘怀霜淡淡笑了一声。“对不住,让你失望了。我已经洗清罪名,平安归来,重振甘家香堂是我份内之事,与你无关。这几日你行下的罪孽,必将有所报应。” “你想怎样?”甘怀玉扬头大笑,笑得花枝乱颤,鬓边簪的花朵都跌落下来:“你敢动我?老爷子有遗命,叫你无论如何照应我周全,我现在就算一刀劈了你你也不敢还手,是不是?” 甘怀霜秀目微眯,清冷的眸光中略带一丝悲悯。“阿玉,我对你一忍再忍,如今仁至义尽,实已忍无可忍。你若识相,现在认错,还来得及,不然莫怪阿姊手下无情。” “呸,想吓唬我?”甘怀玉瞄瞄四周,挥手召集小厮们靠得更近些,守得更紧些:“你倒试试看啊,就凭你们这一帮娘们儿,能把我怎样?” “甘怀玉,你别猖狂!”阶下的莲生伸手戟指:“东家不忍动你,自然有人动你!” “怎么,你想试一试吗?”甘怀玉恶声开言,一双眼如狼般透着邪气森森的寒光:“臭小娘,你动我试试,报到官府,把你和那帮弑主的叛贼一起绞死!” “我来动你!” 蓦然间一声断喝自门口传来,一队人马旋风般扑入堂内,飞快地卷上楼梯: “甘怀玉,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领头那人,是个贵妇,妆容富丽,衣饰精美,容颜也甚端正,只是肤色黝黑。此时只见她柳眉倒竖,率一队挥舞着棒槌和锅铲的粗壮婆娘一古脑奔上楼梯,众小厮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不但丝毫不敢违抗,反而纷纷跪下叩拜: “主母!见过主母!求主母放过……” 这贵妇,正是甘怀玉的正妻屠灿花。 屠家乃是城中最大的肉商,屠灿花自小随着父兄在肉铺挥过刀斩过猪羊,性情彪悍,一向眼里不揉砂子。甘怀玉被她收拾多年,早已服服帖帖,一切行事都瞒着她,此番忽然见她出现,却是比见甘怀霜更受惊吓,口中一声嚎叫,转身便向二楼奔逃。 “抓住他!还有那个贱人!” 屠灿花一声令下,那些粗壮婆娘一拥而上,揪住甘怀玉掀倒,棒槌锅铲齐下,没头没脑地便是一通乱揍。身旁的花夜来更是狼狈,被揪着发髻拖下楼梯,一声声惨叫中,啪啪啪脆响连连,娇嫩面颊上被抽了无数耳光,打得整个人瘫在地上。 甘怀霜只漠然注视着这一切,直待那些健妇们打了个痛快,方对屠灿花缓缓开言: “弟妹,交给你了。是报官还是私刑,是从此将他锁在房中,还是索性将腿打断了事,随你的便。所有例钱,以后都给你安排,你爱怎样就怎样,只要留他一条命就好。” 她转头凝视甘怀玉,目光中有一丝悲凉,更多的是凛然的决绝: “我既要遵从阿爷遗训,也得为民除害!” “是是是,大姑,我都听你的!”屠灿花拜伏于地:“是我驯夫无方,让他在外面如此为非作歹,若不是大姑这回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他养了这么多外室!今后一定好好驯养!……那个小贱人要如何处置,请大姑示下?” 甘怀霜抬眼注视已经被打成猪头一样的花夜来,又望了望身边刚刚被解开绑绳的十一娘等人,眸光闪动,淡淡笑了笑。 “她自己说得好,送去官府依例处置罢。通奸之罪,轻则杖,重则绞,若是我没记错的话,还要骑木驴游街的吧。” 花夜来凄厉的惨叫声中,甘府一众妇人簇拥着屠灿花,抬起半死不活的甘怀玉和花夜来呼啸而去,荟香阁中重又恢复了安寂。 甘怀霜前行几步,走到楼梯下,扫视整个厅堂。 整个厅堂,数百人,一时间鸦雀无声。一张张面孔都静静仰视甘怀霜,神情各异,敬仰,期望,信任,欢喜……不一而足。甘怀霜满怀深情的目光,自十一娘、陈阿魏、陆申、宣圆子等人面上一一扫过,环视一圈,敛裙整装,深深施了一礼: “众位对我的深情厚谊,怀霜永铭于心,必当涌泉相报。” 众人纷纷回礼的喧杂声中,甘怀霜转过身子,望向身侧的莲生,一撩裙裾,竟是庄容跪倒: “莲生姑娘,拜谢你的大恩大德。” 莲生本来还憨憨地笑着,猛然见甘怀霜朝自己跪倒,这一惊非同小可,登时扑通一声跟着一起跪倒:“东家!你这是做什么啊!” “怀霜本已无生还之望,沉沉黑狱了断此生,是你舍生忘死去宫中救助,为我洗清冤情。”甘怀霜深深俯首: “此案若是真的确定为香品致人死命,甘家香堂必将被官府查封,亦在香界身败名裂,再也无法翻身。你救下的不仅是我自己的性命,更有甘家香堂祖宗基业,这一千多人赖以谋生的根本。” “不不不,姊姊言重了,我也不仅是为了你,还有很多无辜的性命要搭在里边,总不能眼睁睁地……” “我不管你是为了谁,总之我因你而死里逃生。”甘怀霜一语截住: “那香神乾闼婆封你为人间香神,果真没错,如今堂中香道全靠你指点,怀霜的感激,早已无以言表。此次你与那神医辛不离,对甘家香堂恩德深重,更是令人刻骨深铭。从今以后,容我待你如同亲姊妹,整个甘家香堂任你驱使,人力物力,在所不惜。” “对,对,在所不惜,在所不惜!”十一娘与陈阿魏等人跟着跪倒,堂中众人纷纷跪下,一时间拜成一片。莲生连忙一一叩头还礼,手忙脚乱地叫着:“别这样啊,我当不起啊!叩几百个头很累的啊!……” 温暖的阳光静静洒入荟香阁里,这座浩大的厅堂,重又恢复了生机勃勃的欢声。 —————— 初夏将至,刚刚下了一场透雨,敦煌城内外繁花盛开,树木葱茏,一道道葱绿、鹅黄、朱红、靛青浓艳欲滴,将这座城池妆点得分外绚烂。 莲生行在人流熙攘的大街上,开心地掂弄着手中几颗香丸,心情也如这天气般晴朗无匹。 惊心动魄的五月终于过去了,虽然几次身陷奇险,濒临生死边缘,但总还是一关关顽强挣扎着过去,一切努力都未空付,所有结局都还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