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会牵连我。”甘怀玉扬头大笑:“我家老爷子死前有遗命,叫她无论如何都要保得我平安,她最听老爷子的,绝不会出卖我。怎么样,知道我的厉害了?你老老实实听我的,我也给你个一品香博士做做……” 身后忽然传来花夜来的尖叫:“抓住她,她要跑!” 已经迟了。 莲生已经一步步退到堂口,纵身便向外奔逃。堂口侍立的小厮们一拥而上,牢牢将她截住,却只听十一娘与陈阿魏、白妙等人发一声喊,冲入人群连撕带咬,一片混乱中,莲生早已奔出门外,转瞬间便没了踪影。 —————— 如此前所未有的大难,纵使聪慧如莲生,也全没了主意。 制出的香品伤到了圣上最宠爱的妃嫔,这罪责要如何开脱?就算宋婕妤侥幸获救,甘怀霜也必然引颈受死;一旦宋婕妤救不过来,那还不知是个什么严重的罪名。 馨宁香本是莲生做的,如有可能,莲生甘愿替甘怀霜赴死!然而此事却是个偷梁换柱的买卖,一旦暴露,制香上的一点闪失顿时变成欺君之罪,更加罪无可赦,无数人的性命要牵连其中。 还能有什么办法? 甘怀霜下在大理寺天牢,与县衙府衙的交情完全派不上用场,莲生纵然有男身的强悍武力,也不可能去天牢劫狱救她出来…… 甘家香堂已经成了甘怀玉和花夜来的地盘,再也不能回去。其他人或许为了生计,必须忍辱负重,而莲生本来就是一个苦水井的孤女,什么苦都吃过,不怕再被打回原形。而今困扰她的,只是这难解的现状,她不能一走了之,任凭那豪爽善良的东家静悄悄死在狱中…… 敦煌街头,风沙弥漫。莲生咬着手指满地乱转,千般焦急,万种忧虑,只是冥思苦想也寻不到答案。 苦水井,辛家医坊。莲生本是要来与辛不离共商对策,却不料进得门来,只见辛不离抱头坐在案前,气色灰败,神情焦虑,似是遭遇了更严重的事情。 “怎么了,不离哥哥?”莲生急忙蹲在他面前:“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事,你且忙去……” “我不忙。”莲生一语截住:“不离哥哥,你瞒不过我,出了什么事,快告诉我。” 辛不离怔怔片刻,长叹一声。 “圣上最宠爱的那个妃嫔,婕妤宋小桃,重病难治,你知道吗?” 莲生登时傻了眼:“也是这事?这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了?” 辛不离焦虑地起身,在室中来回踱步: “师父孙回春被征去宫中诊病不成,要被砍头了!” 原来那宋小桃病情奇特,太医署百般设法仍然不能治愈,圣上急切难耐,征辟天下名医入宫诊治,孙回春作为敦煌名医,自然也不能幸免。 太医署治不了的病,等闲民间名医又如何能治? 诊治数日不见起色,立时便被拿下关在狱中。圣上早已有话,宋小桃若是死了,便砍了相关人等陪葬,这眼看着…… 如今宫中在绝望里乱投医,这几日又贴出榜文悬赏求医,只要治得宋婕妤的病,赏金千两。钱重要还是命重要?谁都不是傻子。榜文在宫门外孤零零挂了数日,念榜的官差嗓子都哑了,始终无人敢揭。 “我要去揭榜,莲生。”辛不离语声微颤,却是坚定,果决,不容置疑:“已经打定了主意,正好你来,在此与你诀别。” “啊?”宛如一道晴空霹雳当头,莲生冷汗涔涔,自额头滚滚流下,一把拽住了辛不离的袖口:“你有医治的办法吗?你的医术,及得上孙老先生的医术?” “没有办法。”辛不离眸光坚定不移,深深凝视莲生: “但是我自幼蒙孙老先生教诲,情同父子,他对我阿爷又有救命之恩,我决不能听任他陷身宫中无辜被害。有我去与他一起参详,或许有所转机,总比弃他老人家一个人在狱中好!” “你先不要去!”莲生急道:“此事生死攸关,不要轻举妄动。你我一起想想主意,总要有点靠谱的对策才成,不能这样没头没脑地送死!” 辛不离凝视她良久,缓缓点了点头:“你说得是。我再想想办法。” “对,对。”莲生啪啪地拍着自己额头:“哎呀,可惜我们东家也遭难了,不然去找她商议商议,她那样聪慧老练,定然有好主意给我们。眼下却要怎么办,怎么办……” 室外日光已经偏西,金灿灿的余晖越过窗棂,斜映在辛不离的脸上,往日饱经日晒的微黑面庞,此时泛着异样的苍白。他望望日色,又望望莲生,伸手抓过案上针囊,无声握紧。“莲生,我要出门诊治一个病人,你先慢慢想。” “好,好,我也要出门去,找个人商议商议……”莲生手忙脚乱地擦擦汗水,急匆匆迈步出门。 辛不离送出门外,静静凝视她的背影远去,双眸一瞬不瞬地望着那小小身影,摇摇摆摆,一点点消失在浩渺天光中。 辛不离默然凝立片刻,抓紧手中针囊,转过身子,顶着漫天风沙,疾步行往玉宸宫。 —————— 通往莫高窟的山路上,莲生一路飞奔。 丝履已经踢破,露着纤白的脚趾,狂奔下衣衫不整、钗横鬓乱,全都顾不上了,汗水涔涔流下,将耳边蝉鬓凝成湿哒哒的两缕,宛转粘在颈间。 她要找的柳染,此时正在他自己“家”中。 那里本是宋家开凿的功德窟,上月塌陷后被废弃,他便在里面勉强安置了一张床榻居住,相比从前的画到哪儿住到哪儿,总算有了个固定的落脚地。 莲生还未奔到窟边,老远地已见哑巴宿阿大在为白鹿瑶光刷毛,那瑶光一见莲生,登时丢开宿阿大,欢喜地扑上前来:“呦呦!” “瑶光!乖宝宝,见到你真开心!” 一人一鹿,亲热抱住,一起进入窟中。 小小窟中,满是浓烈的“七步香”酒气。昏暗日光下只见柳染斜倚榻上,正在研磨颜料,榻边坐着一人,殷切地捧着酒坛斟酒,却是开酒肆的老板娘杨七娘子。 莲生早知道杨七娘子对柳染倾心,也不止一次地见到她探望柳染,自然毫不在意,只点头招呼一下,便径直冲到柳染身前: “我有一桩要紧事,想请你帮忙出个主意。” 柳染的眸光,自从莲生进门,便赫然湛亮,带着一点不能言传的凝思,注目在莲生脸上。眼望着莲生近前,并没起身迎近,只是缓缓放下手中研钵,接过杨七娘子奉上的酒碗,一饮而尽: “说吧。” 有杨七娘子在场,莲生如何讲述这等隐秘案情?唯有向杨七娘子直言:“七娘子,对不住,我有要事与他商议,麻烦你回避一下好吗?” 那杨七娘子眼光烁烁,上下打量莲生全身。她也不是第一次在柳染这里遇见莲生,警惕之意极浓,大不愿意避开让这两人独处,媚眼一翻,只装听不见。倒是柳染笑着,将饮尽的酒碗塞回杨七娘子手中:“回去吧,酒还多得很,不必再送。” 杨七娘子瞟了莲生一眼,不情不愿地扭了扭身体:“柳郎……” 话音未落,柳染已经一语截住:“叫你回去就回去。不听话就不要再来了。” 杨七娘子歪着嘴巴,嗤笑一声,袅袅婷婷起身出窟,看也不看莲生一眼。柳染这才望向莲生,懒懒开言:“说啊,不是有要紧事么?” 莲生急急忙忙,将馨宁宫造成的困境讲述一番。柳染神色不动,只低眉研磨颜料,唯有在听到她讲述宋小桃病情时,凝眉停手,沉思了片刻。莲生匆匆讲完,窟中良久静寂无声,只剩杵臼研磨颜料颗粒的嚓嚓碎响。 “莲生,你自己身在险境,比那些人都更危险,你没发觉么?” 柳染放下研钵,低声开言: “那馨宁香其实是你做的,把柄还在旁人手中,时时都会牵连到你。依我看,眼下你最要紧的事是自保,快找个安全地方避一避。至于那宋小桃是死是活,与你有什么干系?她们母子都是死有余辜,救过来也只是祸国殃民。” “谁们母子,宋小桃?我当然不是为了救宋小桃!”莲生焦切地握紧了拳头: “是她的生死牵连到我的至亲之人,现下我们东家已经下狱,我不离哥哥也要陪着他师父赴难,我怎能眼睁睁地见死不救?一定要有个法子救下他们才是!” “事关宫闱,你一个平民能做什么?既然连太医署都束手无策,那宋小桃想必是死路一条,她一死,什么甘怀霜孙回春全都没有活路,任神仙也救不了他们。你那不离哥哥揭榜进宫,不过也就是陪他师父一起赴死而已,匹夫之勇,没有意义。” 莲生呆呆地看着柳染,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事关这么多无辜之人的生死,怎能如此轻描淡写,仿佛眼前死了个蚂蚁一般? “他们……他们会死的呀!死你懂吗,死了就是再也活不转来,人生万事,唯死无解!那么多无辜的性命从此便要永别,教我怎么能置身事外?” “死,我比你懂。”柳染长睫蓦然闪动,几乎遮蔽不住眸光中隐现的暗影: “正因为见得太多了,故此懂得置身事外。多少人该死却迟迟不死,多少人不该死却枉送了性命,世间冤死的人有多少,你救得过来么?当你见过太多的无辜死难,就知道做人不能一味慈悲!……” 一语言罢,略略一顿,又垂下眼帘,回复了从容慵懒的神态: “弱肉强食本来就是人间正道,哪有什么道理可讲。凡人不要妄想着螳臂当车,顺从时势安排便是。” “你在说什么呀……”莲生呆呆望着他: “弱肉强食是人间正道?舍生取义才是人间正道好吗,我爱的人遭遇危难,我当然要去救他们,是人是神,都不能坐视人间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