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这里头的膏脂又沸了。” 采采的话将窦伏苓又从手上的律例中拉回。小铜锅内的二分蜡与二分羊脂已然翻滚,窦伏苓从小铜罐内取了一合甲煎,倒入锅内,对采采道:“替我守着些,待它沸了,再将这半分紫草添进去。” 说罢,便捧着律例进了屋。 她满脑子的二十一世纪思维,总以为当朝律例中有那么一章会如同后世的婚姻法那般论及两姓之好夫妇之义,进而告知她该如何与夫婿和离。可方才趁着熬膏脂的时候看了,长了许多五刑十恶八议的知识,于姻亲一途,她却仍是一无所获。 从前夜及今早的情形而看,许是因关切着两家利益,卫谚不会答应和离。可她又没有大长公主的身份,能在这个女性人微言轻的时代反过头去休了卫谚。 究竟该怎么做呢…… 瞥见屋内的案上放了本乐府集,窦伏苓忽而一凛。那孔雀东南飞里头……焦仲卿同刘兰芝,是因何分开的? “女君,衣侍卫已将竹筒待到。接下来该如何?”这时候,采采轻轻敲着门,在屋外唤她。 窦伏苓乍然回神,收拾了案上的书册,匆匆走入院中。只见卫衣一脸木然地捧着十数个小竹筒,而他身侧,那案上小锅内的膏脂亦熬制成了。合了朱砂草药的甲煎不再香得馥郁,只幽幽地沁人心脾。 朝卫衣歉然一笑,她道:“辛苦你了,本该早些考虑到这些琐事的,只是太久不碰这个,竟忘得一干二净。” 卫衣将手中劈成寸余长的竹筒递给采采,大惊:“不碍事!女君吩咐,属下自当全力以赴。” 望着突然向自己施礼的侍卫,窦伏苓心头突得一阵无力……俯首称臣很好玩儿么,怎一个采采不够,又来了一个草木皆兵的卫衣?窦伏苓觉得以她那千年后的思维,委实无法理解旧时人们的脑回路。 那厢卫衣尽心尽职地守着卫谚交待的话,可这厢让一个大男人盯着做唇脂的窦伏苓终究不痛快。想了想,她问道:“……你家君侯又出府了,你不去守着她,巴巴盯着我做什么?” 君侯交待,不可让女君发觉自己有意盯着她。也是看那炉从未见过的膏脂看稀奇了,卫衣竟破天荒地在寻回了一堆竹子后忘了这茬。朝窦伏苓施礼,卫衣脑中天人交战,于电光火石间想出个借口:“君侯同几位军中旧友去往素锦阁吃酒,属下不便跟从。” 素锦阁……窦伏苓在心底默念了这三字,而后心领神会地朝卫衣摆出个高深莫测的笑来。 花楼么。 习武之人大多忠介耿直,以窦伏苓混迹职场多年的经验,卫衣的年岁虽瞧着同卫谚一般大,可一看便知仍是明镜般的少年心境,未有太多沟壑,难怪卫谚不肯带着他。 窦伏苓笑得莫测,卫衣心头涌起一阵诡谲的惶恐:“……” 将花楼的名字朗朗告知自家主母,眼见着卫衣的面色愈加羞愧,窦伏苓知她若再多言,只怕这忠心小侍卫就要往地上钻个洞了。便不再理会他,顾自将熬制而成的膏脂倒入竹筒,一一晾在了檐下,又将剩余的朱砂、紫草等物一一收拾起来,放入清空了的妆奁内,以备后用。 * * * * * * 卫谚掐着宵禁回府已近人定。偌大的睢阳侯府,除却几盏挂在廊下的灯笼与三两守在院内的小厮,竟再无生气。 唯有主院的寝屋内幽幽闪着光影,望着那道透过光影投在窗上的身影,他不自禁加快了步伐—— “——乒铃乓啷!哐!”一阵轰然巨响。 卫谚蓦地收回脚。 借着廊下的灯影,他见到了凌乱散于地上的小铜锅与十数个小竹筒。掀跑蹲下身,左手捡起其中一枚被他踢翻在地的小竹筒,只见内里流出粘稠的赤红膏脂。用右手指尖抹了些许放于鼻端,隐隐有好闻的异香传来,竟是白日里窦伏苓捣鼓的香料的味道。 ……竟还真叫她做成了唇脂? “哗——” 屋门倏地被人从里打开。 卫谚一怔,蹲在原处抬首,却见是窦伏苓站在门内,冷眼望着他。 卫谚知她这一日大半的心思都扑在这唇脂上,眼下分倒在竹筒内,应已算制成,却不想叫他临门一脚悉数毁尽……卫谚那向来天地不怕的一颗心竟没来由地虚了虚。 窦伏苓的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用那一双好看的桃花眸将置身一片狼藉中的卫谚缓缓从上至下扫了眼,又从下至上扫了眼。 卫谚料想方才的动静定然被她听见了,神情中带了些许尴尬,僵硬地用手指头抚过鼻翼,开口解释:“你这——” 哪知他正斟酌着话语,窦伏苓却骤然转身进了屋内,当着他的面啪地合上了门。 卫谚:“……” 倏地被撂了面子,他又晃了晃神,才想起身跟进屋内,哪知门又开了,窦伏苓连面都不露,劈头盖脸地便将他的枕头被褥丢了出来,又行云流水地阖上门落了锁。 卫谚:“……” “君侯!属下来迟!方才院中巨响,可无碍?”被唇脂异香熏地淌了一夜鼻涕的卫衣这时才匆匆赶来救驾,跪地朝卫谚施礼。只是卫谚迟迟不吭一声,卫衣耐不住,悄悄抬眼。见卫谚身上着了齐整朝服,神情肃穆,只是双手上却抱着枕头被褥,连面上都不知为何染上了一块殷红的胭脂,便发出个声响:“咦?” 抱着枕头被褥,卫谚冷冷飞去一记眼刀。 卫衣又将头埋了下去。 “本侯记得后院所有的屋子都佩了两把钥匙,一把在夫人的妆台上,还有一把,芳蕤姑姑走后便给了你?” “正是……不过白日您走后,女君便将钥匙讨了去。” 闻言,卫谚望了望洒在脚边的竹筒与流了一地的朱红膏脂,倏地勾唇一笑。 “无事了,你且去歇着吧。”屋内烛火渐熄,卫谚语气轻快,见卫衣仍跪于原处,神情闪躲,不禁便问,“还有何事?” 卫衣欲言又止:“您的脸……” 卫谚不耐地用左手往面上一抹,却见上头尽是朱红的膏脂痕迹。 难得瞧见卫谚怔忪的模样,卫衣咬着唇拼了命不让自己笑出来,在卫谚的第二记眼刀飞来前飞一般地溜出了院中。 * * * * * * 是夜,窦伏苓一人躺在卫谚的卧榻上,辗转反侧,竟未成眠。 近三个时辰,那些膏脂仍未凝结,压根无法装罐使用。思前想后,她便将小竹筒故意布在廊下,而后等着卫谚一脚踏入其中。 那孔雀东南飞里的刘兰芝被焦仲卿之母以“七出”之名休去,窦伏苓说不明白七出到底是什么,但想着总不外乎不孝无子并着古装连续剧中那些无情无义无理取闹的桥段。 睢阳侯府内只有卫谚同她两个正儿八经的主子,她想不孝都没处不孝去。而眼下这副身子又只十六七岁,待卫谚真以无子休了她,不知又是猴年马月之时。故而剩下给她的,便唯有……无理取闹。 因此她布了个拙劣的局。 若卫谚当真入了套,窦伏苓觉着,堂堂一国之相,当着满院小厮仆役的面被女子连人带被地赶出屋子,委实是桩颜面扫地的事;以卫谚的心性,定然会对她心生厌烦。待日后她再往卫谚的火头上填几把火,彼时再提和离二字,他必然答应。 若卫谚堪破,那也没有什么,正巧让他知晓自己后院的夫人不会安生度日子。丞相整日操心家国大事,若后院有个算计到自己头上的夫人,定然比寻常男子更上火。 且她委实想不明白,卫谚未过而立便爬到了这样的位置,只怕连天子都得赠他三分颜面,为何还要同御史大夫联姻呢? 厢房的床榻并未收拾,是以卫谚今夜的去处唯有书房。窦伏苓满心以为卫谚在书房窝了一夜,必然憋了一肚子闷气。哪想第二日,他竟抱着被褥神情松快地出现在她面前。 ……这个时候,他不该生气么? 窦伏苓吃不准卫谚的心思,整整心情,便坐在榻上端着张脸唬他:“昨夜你踢坏了我所有的心血,没有十日,不准进房!” 卫谚闻言,顾自将被褥放回柜中,又取了今日去官署当穿的常服,对她笑道:“阿伏叫我毁的,我便毁了,眼下你却罚我睡十日书房,好没道理。” 窦伏苓一噎,瞪着卫谚,惊疑道:“……你都堪破了?” 卫谚跪坐在她身前,将身子向后仰去,倚在妆台上,喟叹:“是啊,阿伏若不同卫衣讨钥匙,我大抵真被糊弄了过去。唉,只可惜了你做的那些唇脂。” 窦伏苓:“……” 即便有了千年后的科学知识又如何,窦伏苓仍感受到了智商被全面碾压的绝望。鼓鼓面颊,半晌她带着满腹的期盼才憋出一句话来:“……那你竟不生气?” 在窦伏苓眼中,哪怕给卫谚添了一点点火气,都能化作和离的一丝丝希望。 闻言,卫谚却倏地直起身,凑到她身前,抬首抚过她尚未通发的脑袋,说了句让窦伏苓几欲功亏一篑的话:“阿伏变聪慧了,布的局已有些像模像样,这是好事,我为何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