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公主……跟着桑敷走去阴夫人处的时候,窦伏苓在心中默默计算着七大姑八大姨。既是大长公主,那便是天子的姑姑了。 可正当她以为自己会见着个满头银丝的清贵小老太时,抬眸却撞见了携着手同阴夫人说话的妙龄女子。 她只瞧到了一张姣好的侧颜,眉是远山含黛,眼是顾盼生波,嘴是巧笑倩兮,加之一身明媚的缃色三重衣与坠在髻间的孔雀银步摇,这女子从头至尾,竟没有哪一处是不灵动的。 ……大长公主,竟如此年轻? 看着一屋子对着年轻女子颔首行礼的命妇,窦伏苓才恍然有些信了。先帝残虐无道,指不定那先先帝还荒淫无度呢,在旧时的世界里多的是摇篮里的爷爷。脑补天子对着比自个儿年纪还小的娇俏姑娘唤姑姑的情形,窦伏苓不禁莞尔一笑。 她本随桑敷掩在众人身后,只屈膝行礼的动作比身侧的桑敷等人慢了些许,眼下又在一派肃穆中俏皮地勾起了唇角,委实不难让人注目。 安阳大长公主随口道了句“起吧”,便目不转睛地朝窦伏苓行来。到底是宫里养出来的,这女子模样虽年轻,周身气场亦轻快,可行止间流露的贵气,却是连阴夫人那样的妇人都比不过的。 想起从前蹭在卓尔读过的书,窦伏苓暗自感慨,大抵只有千人捧万人疼与打小便不同常人的吃穿用度,才能真正养出这么个不同凡响的贵人来。 直到安阳大长公主行至眼前,窦伏苓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笑过了。唯恐大长公主恼怒于自己的失礼,她忙不迭敛眉垂首。正暗自思量着应对的法子,哪想安阳大长公主却凑过脸来瞧她:“你便是卫三新娶的小媳妇儿,窦小将军的幺妹?” 眼前的女子明眸善睐,朝她弯了眼笑,窦伏苓愣了:“咦?” “不必紧张,我常住在宫里,不大出来走动。卫三娶妻的时候,我仍戴着孝,故而也不便诏你。眼下御史大人寿诞,我便想趁着时机来瞧瞧你。”安阳大长公主拉起窦伏苓的手,邀她在身边坐下,“我记得你还有个阿弟,圆滚滚的一团,亦极是可爱。当年到贵府走动的时候,我时常拿宫里的玩意儿寻你二人玩耍……不过彼时你尚年幼,估摸也不记得了。” 窦伏苓:“……”此情此境,她是不是该谢过大长公主的抬爱? 倒是坐在一侧的阴夫人,听到大长公主提及窦伏妟,面上的神色一瞬一瞬地变,最后化出个得体的笑来:“二郎八岁了,阖该是用功的年纪,眼下正在自个儿院里用功呢。” 窦伏苓估量着阴夫人当是想在大长公主面前为幼子博个好印象,哪知大长公主闻言,却是摇头朝她莞尔:“孩子年幼,切不可压抑了天性。先夫从前便也是醉心黄老孔孟之道,焚膏继晷地研读经典,哪想将自己琢磨成了个掉书袋。不过有些时候,本宫竟觉得这掉书袋逗上一逗也甚是可爱,只是……唉,在御史大人的寿诞提他做什么,夫人勿怪。” 阴夫人:“……” 在座的女眷大多知晓大长公主前些年与陈氏的纠葛,只她到底是天家人,饶是那些长舌妇人,也只敢暗自压在心底,不敢多言。却不想在御史大夫寿宴的当口儿,这些陈年旧事被安阳大长公主自个儿提了出来,故而个个面上的情态皆精彩纷呈。连窦伏苓亦被大长公主的这出神来之笔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这又是个什么套路?这大长公主看来如此年轻活泼,竟已成了孀居的新寡了? 正当窦伏苓暗自在心底感慨命运跌宕时,有仆妇从屋外匆匆跑入,将手中的信笺递给大长公主身边着了茶色深衣袍的侍女,那侍女浏览后,即刻覆在大长公主耳边说了什么,只见大长公主面色微变,遂又立即敛眸,朝众人笑道:“宫中出了些事,左右已将皇侄的礼带到,好听话也传了,那本宫便不奉陪了。” 安阳大长公主今日出宫只带了一位驭者与两位侍婢,驭者大抵未料到大长公主这个时候便要回宫,忙不迭收起手中的酒壶,掩耳盗铃地藏向身后。大长公主见了,只笑着摇头,贴身侍婢卷耳的搀扶下入了马车。另一位年长些的仆妇,则随车步行于车下。待马车摇摇晃晃地行入一侧阴影下时,一道茶色身影人鬼不知地从车后轻巧跃下,在仆妇的掩护下,甫一沾地便隐入道旁的树丛中。 马车却丝毫未受影响,连车首处挂着的那两枚写了“安阳”二字的灯笼都如若无事发生,兀自循着先前的幅度轻轻晃着。可就在马车行出巷口未多久,刚拐了个弯儿的当口儿,不知从何处静“嗖”地冒出了支冷箭,直直透过马车前的门帘儿,钉入车内,发出一声闷响。正当这时,从巷道一侧的屋檐上现出个人高马大的黑影,拔刀便向车旁的仆妇劈去。 “咣——”刀柄相交的声音骤然响起,却见方才还醉了酒似的胡乱驾车的驭者不知从何处拔出长剑,跃至仆妇身前,将黑影挡了回去。那黑影显然没料到这驭者竟是个中高手,正想全身而退,四周重檐交错的阴影处却忽然出现三道身影,皆着了劲装短打,招招凌厉,不出两个回合,便将黑影制在了地上。 车内人闻声,伸出葱管似的手,轻轻挑开车帷,微微露出缃色的衣裙,探出个头来,却是着了大长公主三重衣的卷耳。卷耳跃下马车,望着被拘在地的黑影,啐道:“呸,还真以为殿下微服便不带侍卫了么。”说着,便伸手挑开了大汉蒙在面上的黑布,却见大汉双唇发紫,竟是见行踪暴露,咬碎了口中的剧毒,自尽了。 卷耳的双眸骤然紧缩,想着要伸手扼住大汉的咽喉,却已是来不及,只见那大汉双眼向上翻,口吐白沫,向一边栽去。见此情状,卷耳嫌弃地拍拍手,朝周遭的侍卫道:“将这晦气的东西埋了,莫要留下痕迹。” 那三人正要领命将大汉拖走,卷耳突然又道:“等等,先留下,验验他嘴里的毒再丢不迟。还有,车里的那支箭亦猝了毒,也拿去查查。” * * * * * * 窦伏苓跟着桑敷留在屋子里头听女眷们说了会儿坊间秘辛,正觉无趣,上首的阴夫人似发觉了桑敷面色不佳,便让回了。 正中窦伏苓下怀。 没想到刚回院中,就见本应离去的大长公主竟换了身衣裳坐在院中的秋千上,笑眯眯地看着院门口的一行人。芣苢尴尴尬尬地在她身后戳着,糯糯道:“殿下在此一刻钟了。” 桑敷吓得不轻,忙拉着窦伏苓行礼:“妾身见过殿下。” “无事,夫人莫要多礼,也莫要伸张,方才我不过用了个障眼法儿。从前便听闻夫人院中的葚子糕甚是好吃,今日不知我可有幸尝得一回?” 桑氏闻言,心底忽生疑窦,只是面对着大长公主,也只能将再多的疑问吞进肚里。庖厨里的葚子糕大抵都凉了,口感不佳,她便唤灵椐芣苢与采采一同进了庖厨,欲亲自动手。 如此,院中便只剩了大长公主与窦伏苓二人。 见到窦伏苓拘束的模样,大长公主忍俊不禁,拍了拍身前的大树根:“我虽比你略长了几岁,身份亦高了些,但你也不必拘着。过来坐吧。” 窦伏苓闻言默默坐在了大长公主对侧。 大长公主亦未再言语,窦伏苓觉着这般无语对坐终究也是徒生尴尬,便开口问道:“刚才您说宫里出了事,怎么又回来了?” “想吃桑夫人的葚子糕呐~” 窦伏苓:“……” “噗,”看着窦伏苓欲言又止的表情,大长公主突然笑了,“实则我这一回是瞒了皇侄悄悄出来的。若被皇侄知晓了,指不定他便缠着跟了来,他是天子,所到之处人人跪拜,那多没劲。” 窦伏苓看着眼前言笑晏晏的女子,心道其实你也不差啊…… “长乐宫里头有皇嫂,能出什么事?不过是想让我早些回去罢了。好不容易出趟宫,我可不愿循着皇嫂定下的时辰回宫。” 窦伏苓:“……”嘿,原来这大长公主也是个跳脱的。 “你们怎这般快就回来了?”大长公主忽然诧异,抬眸望了望天,“算算时辰,眼下不论前院,还是后/庭的女眷,都该用午膳才是。” 窦伏苓摇摇头,无奈笑道:“我阿母不过是御史大人的侧室,身份低微,论理是不能出席的。” 大长公主若有所思地颔首:“可如今你已是丞相之妻,这等筵席,桑夫人不露面,你却是该去的。 想着卫谚自小将窦伏苓看护得紧,她又戏谑道:“依着卫三的性子,你若再说几句好听话,他大抵能高兴地翻个墙。” 窦伏苓将大长公主的话放在舌尖琢磨了会儿,缓缓道:“可好听话……不该是当面说吗。且在座怕是没人的官职比他更高了,那些溢美之词只怕听得都起茧子了。再者,堂堂一国之相,若满为了一两句好听话便翻墙,那……”那这国迟早要完,且这种对男人刻意讨好的违心事,她那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看着就烦。 “你倒有趣。”大长公主没想窦伏苓竟没听明白自己的调侃之眼,突然一噎。只是再细细想了,却又觉得窦伏苓这话说得实在没错,便悠悠道,“我从前听闻窦府的小女君娇憨,却没想也是有大智慧的。” 窦伏苓扯起一个虚虚的笑容:“大智若愚嘛……我这不是大智慧,只是愚的时间久了,想问题的思路就同你们聪明人不同……” 正说着,芣苢端了碟葚子糕出来。葚果紫棠的汁水渗在晶莹剔透的糕点里,煞是好看。 “那日我听你大兄道幼时的诸多凡尘琐事皆已忘尽,唯独母亲的葚子糕,滋味已渗到了骨子里,再不能剜除。”大长公主将碟子放在膝上,拈起一块,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想起梦中的小姑娘便是日日爬墙将装满了葚子糕的荷包递给少年郎,昔日眉目不清的少年郎,心底料定便是窦章长子窦伏婴了,是以窦伏苓颔首笃定道:“幼时我常翻墙送予他。” “可惜我却不曾尝过母亲亲手所制的小食……果真好吃。”看着手中缺了个口的葚子糕,大长公主转身问芣苢:“可有配方?回去了我也好着宫人做一做。” “婢子这便去问问。”芣苢,只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转过身来回禀:“这葚子糕,阖该配着灵椐姑姑酿的果酒才好呢。” 酒? 窦伏苓耳尖地抓到了一个字。 这些时日被卫谚看得甚紧,她不曾有机会抱抱她的那匹死马。可眼下,机会来了。 不等大长公主回应,她抢白忽悠道:“公主试试吧,姑姑的果酒好喝着呢。芣苢,你快去打些来,午膳时也给殿下常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