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无缺不禁好奇,这些死物是一早就设定好了“问”与“答”,让人有对答如流的错觉,还是真的像活人那般会思考?
如果是后者,那可真是见着宝了。
他强自镇定,按捺着激动之心问道:“我流了一身汗,快馊了,是不是该先沐浴再去求见?”
“是。”
“可你瞧,这腿包着实在不便,怎么办?”
“木桶和热水已在门外,公子若吃完了,我们这就替你擦洗身体。”
傀儡说着便收拾碗筷,又两个傀儡抬着木桶进来,玉无缺兴致大起,毫不讲究地脱了衣服,任由傀儡伺候。
“你们有名字吗?”
“回公子话,我叫夏肆。”侍童指着自己衣服上的芙蓉绣样道,“我们三人皆属夏雨苑,姓夏,名是主人将我等制作出来的次序。”
玉无缺闻声也看了看另外两位的衣服,笑着道:“夏柒,夏壹,还有夏肆,多谢三位关照。”
“公子客气了。”
三个侍童同时发出声音,声线一模一样,嘴角向耳边扯开一个角度,露出空无一物的口腔,这个笑仿得僵硬,饶是玉无缺跟傀儡打了那么多交道,也觉得瘆得慌。
“这水有股香味,是什么?”
“夏雨苑荷塘里的花终年不败,沐浴用水都泡了荷叶又掺花汁,闻之清香。”
“闻之清香?”玉无缺伸手掬了一捧故意递到夏肆鼻前,“那水中到底花香多一些,还是叶香多一些呢?”
夏肆眨眨眼:“公子,我们没有嗅觉,主人喜欢荷叶,那我想或许叶香会多一些吧。”
平时沐浴不过半刻钟的事,今日有三人帮着擦身,玉无缺硬是洗了有一个多时辰,一会儿像村口说媒的婆子问东问西,一会儿像地痞流氓动手动脚,要不是这三个侍童根本不是人,早就把浴桶倒扣在头上了。
不过他倒是问出了些门道。
这些侍童不需傀线牵引,身体里嵌了别的驱动装置,且这装置还不只提供动力,它能赋予傀儡一些简单的智慧。
活人与死物,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智慧,玉无缺醉心偃术,终极目标就是能做个和活人一般无二的傀儡,眼前这几具已经十分接近了。
他把话题引到了更深一层试图一探究竟。
“你们不是人,可也太像人,有问有答,知冷知热,还会笑。夏肆,你知道笑是因为高兴吗?”
“高兴?”
“就是情绪,人有七情六欲,高兴便是其中一种,有了七情六欲,即便身体是木头做的,你也算是活人。”
夏肆迷惑道:“可是没有人是木头做的。”
玉无缺道:“不,活人不过是魂魄放置于肉身,谁说只有血肉之躯才能称为肉身,你若有魂魄,或是……放一个魂魄,你就算是——”
吱呀——
房门突然被推开,生生断了玉无缺后头的话,门口站了一位穿着宫服的高阶傀儡,夏氏三兄弟一见他便瞬间消音,默默给玉无缺穿好衣服,退到门边。
“公子收拾妥当了,就往主殿请吧,我叫空知,是主人的近侍,今后公子在浮空殿一切事务都由我负责。”
空知表面着了一层近似皮肤的罩衣,根本看不出与活人有什么区别,音色虽与夏氏三兄弟很像,但要冷清得多,面上神色也透着威严。
玉无缺应了声“好”,便满屋子找能撑脚的东西,空知抬手一拍,屋外又进来一人,推着轮椅,一把将玉无缺按进去,直接就推出门去。
轮椅“咔哒咔哒”地在瓷石砖面上滚动,长廊两边每隔十步便有剑傀默默挺立,但他们神色庄严,静默得宛如神像,反而让长廊显得空旷肃穆。
玉无缺只觉眼花缭乱,满脑子“太微上仙好厉害”,只顾得上崇拜,全然忘了自己是被带去责罚的。
他一路上又问了空知许多问题,空知没有夏肆那般健谈,很少搭理他,末了叮嘱一句:“公子往后切莫再同傀儡议‘生死’,此乃主人大忌,亦是我等大忌。”
玉无缺:“……”
玉无缺:“犯了忌讳会如何?”
“公子会挨打,我等只能报废。”
到了主殿门口,殿门大开,空知轻轻扣了三下门环,等了片刻才敢进去,玉无缺的轮椅交到了空知的手上,被一步步推向主座。
和长廊的洁白地砖不同,大殿里一应事物都是用岫玉铺就的,半透明质地的石材中缠绕着淡淡的墨绿蛇纹,此时夕阳斜照,橙黄掺着翠绿,整个殿堂就像兜在翡翠琉璃盏中,如梦似幻。
除了和外头一样多的剑傀静默在壁下,玉无缺听见了几声动物喘息,传闻浮空殿里除了太微上仙之外没有活物,陪伴其修行的是巨型偃甲和万千傀儡,这几声喘息,想必就是那些形似神兽的偃甲了。
置身此地,玉无缺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不是害怕紧张,偃术至高境界今天得以一观,他简直兴奋得要蹦起来。
至于那一位,玉无缺当下头不晕眼也不花了,目光落在主座就再也移不开。
沐于琉璃翡翠光中的真人,和他想象中的太微上仙太不一样。
鹤不归端得是清秀俊逸,丰神俊朗好模样,哪怕歪在座上低眉垂目也透着贵气。他玉冠上插着一羽飘逸鹤翎,和白纱长袍上绣的暗纹仙鹤交相辉映,气质出尘得不似凡人。
玉无缺自诩天极宫门面,在此人面前,他也不得不叹一句“惊为天人”。
何况这位“天人”技艺拔群,让世人望尘莫及,玉无缺的崇拜之情又不可控制地增加了。
空知把玉无缺推到近前停下,弯腰行礼,玉无缺懂事得很,坐在轮椅上行礼,立马声如洪钟地道:“内门弟子玉无缺拜见太微上仙,因腿上有伤无法行礼还望上仙赎罪。”
拜薛易所赐,鹤不归脑仁一直疼到现在,故而低着头静思,玉无缺一开嗓他眼皮都跳了一下,不免有些烦躁。
冷冷投过去一眼,没瞧见一星半点做错事的心虚,鹤不归不说话了。
见他不理人,玉无缺又大声道:“赤金山上仙救弟子于危难,弟子铭感五内,来日必定报答。”
鹤不归挑眉,冷哼道:“你是想提醒我,救命之恩应当功过相抵?”
“是,不是不是,弟子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玉无缺挠头:“其实就是这个意思,只是直言犯上,故而拐弯抹角,以求宽容。”
鹤不归坐直些,干脆道:“好,抵了。”
玉无缺:“?”
这不是挺好说话的吗?
“说另一件,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不得隐瞒,否则救人之功不作数。”
鹤不归淡淡道,“我还会杀了你。”
玉无缺根本没把死亡威胁当回事,毕竟面前之人是太微上仙,他满心崇拜着,自己又是天极宫的正经弟子,没有仙尊师长不声不响说杀就杀的,除非是疯了。
然而事实证明,观夏的忧虑,薛易的担忧,都不是没有出处。
鹤不归话音刚落,空知就抽出佩剑,一剑抵上玉无缺心口,剑尖锋利,傀儡竟然释放着杀意。
鹤不归面无表情地问道:“何时学会的‘噬日’?”
玉无缺满头问号:“噬什么?什么日?”
滋啦一声。
剑尖刺进皮肉,玉无缺吃痛大喊,满心惊惧,鹤不归当真说刺就刺啊?
鹤不归又问:“你可纳过人魂?”
玉无缺疼得喘不过气,但还是一头雾水,断断续续道:“我不知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一声冷笑。
空知手掌抵着剑柄,杀意暴起,竟毫不犹豫地刺进了玉无缺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