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未全黑,黎瑨的叙述才告一段落,朱徽媞的神色便再次紧张了起来。 黎瑨自认比朱徽媞要谨慎许多,虽未发现什么动静,却还是依着她的神色警惕些许,却仍未发现什么不是。他手习惯性的扶上腰间雁翎刀,做出随时可抽刀的姿态。 “公主。” “嘘。”朱徽媞示意他噤声,一手同时扶在他的刀鞘上,指了指塘中水钟,水流悄无声息地流淌,时间也是如此无声的行进着,“辛酉时要到了。” 黎瑨的手缓缓松了劲,却还是习惯性的轻轻扶着刀柄,面前券门红如天上云,被小金乌的火焰炽的他心头沸腾。 面对那黑洞洞的幽穴,黎瑨满以为朱徽媞会犹豫会恐惧,她却一反常态,头也不回的一脚踏了进去。她是普天之下最尊贵的龙女,不会畏惧黑暗的侵袭。 最后一线日光被他们遗弃在了身后,通道狭窄仅可容一人通过,黎瑨已与朱徽媞换了道,隧道狭窄幽深,没走多远,便见壁上长明灯如令前路一览无余,黎瑨手持火把简直有点尴尬,暗暗腹诽好歹是一介玄宫搞这么亮干什么。后又思及自己也是受了这皇族先祖的庇护,既是庇护之所,自无必要搞得跟真埋了人似的。 据黎瑨判断,二人至少有二里路,才又见前有出处。途中黎瑨曾担心朱徽媞体力不胜,询问她是否需要休息片刻,却都遭到朱徽媞拒绝。黎瑨不敢轻举妄动,停下来,朱徽媞不说话,只示意他让开,侧身而过,意图先向出处去。 黎瑨有些不放心,又把她拉回来,朱徽媞回头看他,微微一笑,“大人不必担心,这是我朱家人最后的庇护所,乐安不会有事。” 像是想给这地下的人以安慰和希望一般,此厅内犹有天井透出一线日光,可确是叫二人都暗暗松了口气。朱徽媞停在门前看眼前界限分明的光柱。 黎瑨因恐怕有什么意外,同她离得比寻常时近些,几乎能稍稍看到她的侧影。她的脸本不算棱角分明,虽然带着些英气,却仍是线条略显柔和的美人,此时却生生显出几分视死如归。 黎瑨想起来幼年时读的一首诗,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他忍不住由朱徽媞的臂弯制住她的动作,声音不自觉绷起来,多了几分锦衣卫当差时的冷肃,“公主做什么。” 朱徽媞一向不耻他这种语气,最初听来不免心悸,后来却常常故意和他抬杠,捏准了他并不敢真的把她怎么样。却少有的柔和,像是母亲抚慰他的声音,手上却坚定的将他的手拿开,“乐安都不怕,大人怕什么,怕死在这里?”她没用力,黎瑨却莫名卸力,缓慢地松了劲。 “公主千金之躯,不可无葬身之地。”他话一出口,像是又补充了精气,“卑职为公主探探路。”他手下又紧起来,将她拉在身后,正欲出门,又略略转头叮嘱道,“还烦请公主等卑职先探一次。” 此厅较前厅大了不少,面前只有一门,黎瑨一道门前便已将四周情况了然于心,四周壁画虽已有斑驳,却难掩精致,有可见其初建时的富丽堂皇,色彩浓烈。 □□一生节俭,却向来为子孙后代思虑周全,上至国家律法,下至必有之所,无不面面俱到。细看便可知壁上百鸟朝凤,龙凤呈祥,其目皆为各色宝石,想必大小皆价值连城,可为代代取用。 不同于前厅中有机关,此厅空荡无物,黎瑨却下意识的转开顶上光柱,好像有什么东西会挡住他的脚步似的。 他行至二人对面洞前,安然无恙。回头看朱徽媞,不自觉露出笑意,她已出了地道,在门前几步之外,原本面上平淡,甚至有几分忧心忡忡,不知是见他笑,还是见他安然无恙,也慢慢的露出笑容,三步并作两步便赶上来。 黎瑨好像明白她的意思,身子稍稍侧了侧,朱徽媞一侧身,便轻盈的落在地道的石砖上。 她掩口轻笑,玄宫虽已做过防水处理,却因封闭日久,又有天井小孔透天,水气难防,她身形隐在暗处,侧身仅目中有光,唇红齿白,乌发如墨,竟有几分鬼魅之感。好在她自幼受朝中重臣所教,心性纯良,便成了夹杂了些纯真的坏,像是刚成人形的小妖,不知人性可怕比鬼更甚,连坏也坏的纯真。 朱徽媞掩口笑道,“大人为何如此担心,此地为祖爷爷给我等后人的庇护之所,又不是意在防盗,宁和那些盗墓贼两败俱伤。”黎瑨正站在门边上,她又回来几步,探出半个身子便几乎与黎瑨平行,指一圈壁上彩绘道,“大人仔细看四周。” 黎瑨早已将四周了然于胸,朱徽媞像是也明白他的习惯,并未给他时间多看,一边身边灯火捧下来,只听深处隐隐传来一声脆响,是金属落地的声音。黎瑨浑身一震,止住朱徽媞动作,侧耳却再无声响。 朱徽媞却恍若未闻,紧接着说到,“大人若贴近细看,便可知壁画有雕刻之作,缝隙间便是流沙层。我们刚上明楼时便已将机关停了,否则地宫共门一开,流砂层便会不知不觉陷入厅中,寸步难行。” 再往深处走,地道不知不觉宽阔了起来,最终足以使两人并行。自进地道起,二人虽始终有灯火相伴,黎瑨却不曾将手中的火把放下,“大人这么喜欢这个火把,一只拿在手里。” 黎瑨笑了,“卑职没这等癖好,拿着以备不时之需而已。”他沉默片刻,“下个机关是什么?” “邈云汉。” “邈云汉?”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这是李白的诗。” 朱徽媞背着手,转身倒着往后走,对着黎瑨说到,“据说□□最喜欢的便是大皇子朱标,他生于安乐,但并无纨绔之习,自幼由宋濂、刘伯温、李善长悉心教导,仁慈宽厚。最欣赏的诗人便是诗仙太白。可□□白手起家,千辛万苦方成天下之主,难免生性多疑,最厌恶这等不羁之人,可他还是依了太子喜好。” 朱徽媞脚下一个趔趄,黎瑨给她吓了一跳,好在朱徽媞瞬间便稳住了,再不敢胡闹,转身规规矩矩。黎瑨忍着笑笑听她继续说,“相传建此玄宫之人曾入武皇墓穴,一窥大唐墓中秘要。最后一关便是汞河。” 朱徽媞突然住了口,黎瑨给她成功掉了胃口,“汞河如何形制?” 朱徽媞轻笑道,“大人一会就知道了。” 黎瑨惯着她孩子脾气,也并不像猫儿那样好奇,没有追问。二人身在地道较先前愈发宽阔。 一扇石门挡住去路,朱徽媞将手中灯火搁下,拾起地上的一只长柄半勺形铁棍。黎瑨环视四方,严丝密合,全然看不出从何而来。只见她自门缝中窥视片刻,便将铁棍自门中插入,黎瑨见状上前帮她旋转试探半晌,终于得位。 门内石板相抵,石门自难以撼动,有这样的巧力相助,便感受到石板慢慢立起。黎瑨本担心石门自重,二人尽全力也无法退开,却意料之外的没费什么力气便轰然开启。 门一开,便可见殿中滃滃翳翳,使门内景致笼的影影绰绰,伴着金石相碰之声在地宫中回荡,石破天惊绕缭不绝。 饶是朱徽媞也未见如此奇观,虽呈暗夜状,却又凭生奇异的光辉。黎瑨只听江湖人曾讲述墓中奇观异景,可知道此时才明白那一瞬间的震撼,是如法用语言形容的。 最初先是入耳的鸟鸣。 后是琼顶镶嵌的无数熠熠生辉的星辰,黎瑨自不会涉足观天这等僭越之举,可因职务之需,也可稍辩出标志性星象。以此推断,顶上星宿排布必严格按照天象而成。 不知何种材质,在这幽洞中也可聚光而明,当真宛如夜间星辰。 再来便可见墓殿形制一如从前,穹顶式结构,中凿一孔,日光汇聚而入,正落在此件墓殿亭台间重檐间。 此厅极为朴实,朱徽媞身在江苏多年,园林盛名在外,来往皆是一朝权贵,虽并无专门探究过,可是见多了,自然也能辩得出好坏。多少楼阁,都不及此亭,多一层,一墙,一窗一槛,全然按照变成了阻碍。旁有苍松偻背而立,松针倒垂如华盖,脚下山岩盘桓,以水环绕相护,水流曲折潆洄,远看与松针浑然一体,像是露水而成。 沿石阶往上,沿途可见花木百种,芍药建兰,秋菊长春,春夏秋冬皆有花可赏,木本丁香滇茶换脚,若有太阳,即可为这样用。二人尚未沿阶而上,只见姹紫嫣红,百鸟齐鸣却无丝毫生气,地宫多年沉积,阴寒逼人,更有一种诡秘的氛围丝丝入骨。 “走吧。”朱徽媞打破了这琼葩艳朵的幻境,直到沿街而上。 黎瑨才发觉院中百花皆为石雕,各有百态,底处严丝密合,就像是活生生从地里长出来,或是以整个山体浑石雕凿而成,其间曲磴三折,弯弯曲曲如迷宫一般。更甚者只有踏上路径才可略辩其形。 依朱徽媞之言,想必踏错一步便会触动机关,一次河道之迷,汞河涌出,不出片刻便可致人于死地。朱徽媞引黎瑨走的便多是这样的小路,这才该是精通象纬之学的刘诚意之作。 朱徽媞引他登上店中亭台,上书三个大字筠芝亭。其上眼界明朗,可俯视殿中全景,溪流密而不乱,隐成八卦之形。朱徽媞这一回在亭上坐立不安许久,距离光宗去世已经足足四年,她的记忆难免有些模糊。 “公主莫急,我们有的是时间。” 黎瑨劝慰略显僵硬,朱徽媞却还是坐下来,“不急倒是不急。”她看他又盯着园中景致沉吟片刻,“你不饿吗?” 黎瑨愣了愣,接着有些忍俊不禁,朱徽媞听他一笑,目光又转回来,笑嘻嘻的看着他。黎瑨大略算了算时间,将水浒打开递到她手里,朱徽媞没有拒绝。 她却也没有多喝,只是润了润唇一般,便起身理了衣裙,好像是再未即将面世做准备,“再呆下去也不是办法,走吧。” 走到此时,也不知是习惯环境还是错觉,殿中原本诡秘的花木仿佛友好起来。朱徽媞毫不犹豫,像是花木在身前替她引路。 最后一道出口是个仅容一人通过洞口,并未遮掩,只藏在榛莽之间,可奇怪的是若非人到洞前,即便是几步之外,黎瑨都没有看出来。 洞口下连阶梯,一路往深走。黎瑨感受到朱徽媞脚步中的犹豫,只怕他一开口询问,这小公主非得冲回去。好在再走不出百米,便是样式极为寻常的农家木门,连锁也没落,只以门闩由内插着。朱徽媞看他一眼,正要开门,黎瑨却示意她在门口,立在另一侧,腰间雁翎刀微微出鞘。 却未派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