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三月,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候。大元京城在中原地带,又紧邻澄河,气候宜人。每年这个时节,京郊都该开出一片片姹紫嫣红;城内也不遑多让,雪白的梨树枝从深宅高墙中伸出来,撒了行人一身梨花瓣。 可是庆元二十八年的这个春天,京郊的树早已被千军万马踏平,和泥土碾碎在一起的花瓣染上了斑驳血迹。 未时,城破了。 濯玉端坐在宋府正堂的椅子上,努力板出来一副威严面孔,可被咬的发白的饱满双唇暴露了她的紧张情绪。 从宫里带来的护卫统领单坚从外面蹬蹬地跑进来,单膝跪地抱拳:“秉公主,京城抚顺门、德胜门都已被叛军占领,迟提督率叛军三千,正直指皇宫。” 直指皇宫……濯玉想到庆元帝和母妃余昭仪将暴露在平西王叛军的铁蹄下,玉手不禁紧紧攥住了椅子扶手,颤了两颤。 一旁的驸马宋子彦看到此景,侧身抓住了濯玉的手,担心地低声叫着:“公主……” 濯玉感受着从他手上传来的温度,温柔地看他一眼,镇定了下,清了声嗓子朗声道:“京卫指挥使何在?” “指挥使闻大人乃迟提督旧部,现已降了平西王。”单坚禀告。 濯玉闭了闭双目,道:“再探。安排下去一队护卫,务必守住宋府大门,待皇宫处父皇的消息。” 单坚应声,转身下去安排了。濯玉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实际内心已十分慌乱。本是九重宫阙内千娇万宠的公主,被余昭仪捧在手心里长大,下嫁给宋子彦后二人也是静好安稳,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不过仗着公主的气势勉力支撑罢了。 大元蒋氏王朝,看起来雄踞中原,实际已积弱已久。国库被前面的两任皇帝不加节制地挥霍,早就见了底。庆元帝登基后倒未像他父皇和皇爷般挥霍无度,却也资质平庸,懒于朝政。 更别提川蜀有平西王独大,江浙有皇帝亲弟端王、漠北有突厥虎视眈眈了。 宋子彦见濯玉脸色不好,起身,蹲在濯玉跟前,修长手指将濯玉的手包在自己手掌间,温柔眉眼凝视着濯玉如水的双眸,说道:“公主莫慌,指挥使的金吾卫叛变了,还有皇上亲卫。臣,会保护公主的。” 濯玉苦笑。宋子彦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又哪里有保护皇家血脉的资本。她虽从不过问政事,也知道这天下若是易了姓氏,姓蒋的皇族是一个也逃不掉的。谁又会傻到给自己留一个前朝遗孤的祸害呢? 宋子彦却装作看不懂濯玉的表情,兀自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背。 宋府上一片静谧,宋子彦的父母都留在了他的老家,偌大的厅堂中除了门口的侍卫,只剩了蒋濯玉、宋子彦一对公主驸马和洗月、摘星两名婢女。 这静谧突然被府门的一阵叩门声打破。那声音十分急促,好像后面跟着个催命鬼一般。 濯玉的身子不禁跟着一颤:门外会是谁?叛军?还是父皇的亲卫? 心思百转间,一把清泠泠的女声焦急地喊着。 “蒋濯玉,快给我开门!” 陈管家听着不对,上前,透过门缝中小心翼翼觑一眼,瑟缩了一下,一路小跑到濯玉跟前附耳说道:“睦仁公主在府门口,看起来……身后有追兵。” 濯玉猛地睁开眼。睦仁公主蒋翊玉是张贵妃之女,皇后膝下无女,她的尊贵便是在公主中也是独一份的。她早已下嫁给了时任吏部侍郎的康蔚,又如何跑到了宋府,听起来这般狼狈? 濯玉渐渐意识到了是什么等待着自己,缓缓站起身。 陈管家见她有让打开府门将蒋翊玉放进来的架势,眼泪都要被吓出来了,嗫嚅着:“公主,这是非常时期,要不您先把府门闭好了,等皇上亲卫来了再说……” “府门闭好了又怎么样,”绝美的脸庞上浮现出凄绝的神色,濯玉冷笑了声“你看翊玉公主,不就是顶好的例子吗?府门打开吧,父皇亲卫等不到的了。” 府外的蒋翊玉声音越来越着急,远处隐约传来嗒嗒的马蹄声。 陈管家也渐渐明白了将要发生什么,双膝一抖,跪在了地上,涕泗横流。濯玉无奈地摇摇头,上前一步,腿脚却软,也要斜斜栽倒,宋子彦赶忙上前撑住了她。 濯玉在女子中身量算很高的,宋子彦这一扶仍感觉手上没什么分量。她站稳后,手紧紧抓住了宋子彦的臂膀,扶着他一步步亲自走到府门前,亲手拉开了府门。 沉重的铁门吱呀呀地打开,蒋翊玉的身子栽倒在了门槛上。她一向精致的发髻散落下来,裙裾上有血迹。 不可一世的公主愣了下,抬头看到濯玉,竟手脚并用地爬到濯玉身后,然后探出个头惊恐地看向前方。 马蹄声近,一个男子领着一对兵到了府门前,怪笑声下了马。他看起来三十出头,五官还算端正,可莫名透着股邪气。 他长剑出鞘,剑尖还带着血珠,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一对公主,舌头难耐地舔了下下唇。跪着的那个还罢了,立着的那个身姿高挑,体态纤秾合度,是北人之相,可偏生有江南女子的如水面容。远山眉,鸦羽般长而浓的眼睫下是永远含着水汽的双眸。虽脸色有点白,但却丝毫不掩倾城之色。 “蒋家治国是混蛋,女子容貌却个顶个的好。却不知道祭了我这长剑,又该是怎样的滋味?”他用手抹了把剑,竟将沾了血迹的手放进口中嘬了嘬。 濯玉不认识他,却也被他的眼神吓得一个机灵,正当要张口答话,一旁的宋子彦镇定开口,话中居然还带着分淡然:“王廷大人,别来无恙啊。” 王廷这才肯赏一旁的宋子彦一眼,却词不达意地嗤笑了声:“怎么,小白脸,还盼着你的太子殿下来救你?做梦去吧,早已是我的剑下亡魂了。” 濯玉疑惑地看了眼旁边的宋子彦:“太子?”在她的印象里,宋子彦是个只喜风花雪月的文人,在官府有份闲差,却甚少和她的皇兄们打交道。 宋子彦却一把松开了濯玉的手,温润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双手抖了起来,被他藏进宽袍大袖中,强作镇定道:“太子英明神武,领着陛下亲卫保护皇宫安全,又怎么可能……你这个乱臣贼子,人人得而……” 王廷挑了挑眉,手里剑挽了朵剑花,直指檐下的十几名护卫。那些护卫将他围了起来,刀还没来得及□□,便被他砍瓜切菜般地剁下了人头。直到眼前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之人,王廷才停了剑,甚至还有功夫打断宋子彦的话。 “人人得而诛之?来人,把这小美人兄弟姐妹的人头都教她和她的驸马瞧一瞧。” 濯玉的腿肚子早就转了筋,只是挣扎着一口气不肯倒下,只见王廷身后的士兵一人捧上了一个木盒,足有十几个,被打开了盖子,里面的东西滴溜溜滚到了地上。 濯玉不想看,可双眼不受控制地向下瞟去。只见却是一个个头颅,全都面目狰狞,有的甚至双目迸裂。濯玉见了兄长姐姐、甚至还有最疼爱的、正值大好年华的妹妹蒋霏玉的人头,玉腿一软,终是跪坐在了地上。 她的指甲都扣进了砖缝中,还是没有破口大骂的勇气,只能双眼蕴了两汪依然温柔如水的恨意,灼灼地盯着王廷,银牙紧咬。一旁的蒋翊玉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宋子彦也扑到了地上,他四肢并用地爬到了人头前,竟哆嗦着手上前扒拉,扒拉出了一个男子的头颅。他向后跌坐,手指着那个头颅,一句话也说不清楚:“太子……” 王廷“啧啧”地出着怪声,提着剑上前,语气颇为失望:“就这点胆气?真没意思,就这样,还想护住你的小美人公主?” 他上前几步,用剑将晕倒的蒋翊玉翻过来,就要举剑刺向她的咽喉。 “不要!”濯玉终于发出了声音,凄厉地叫喊。王廷的眼中闪过了有兴味的亮光,手却没有停滞,转眼蒋翊玉喉头鲜血喷出,喷了濯玉满脸。 濯玉的嗓子登时哑住了,闭上了眼。她和蒋翊玉的关系算不上好,蒋翊玉的母妃是宫中最得宠的贵妃,一向嚣张跋扈,也没少欺负濯玉。但如今见连着血脉的姐姐死在自己身旁,濯玉还是生出了唇亡齿寒的悲凉。 王廷看着眼前的美人白嫩的脸颊上眼泪混着血淌下来,嗜血地狞笑了一下,突然起了玩性,用剑尖一指一旁瘫软的宋子彦:“你,过来。你要是愿意替你家公主去死,我就饶她一条命,反正做不过是个不带把的公主。” 濯玉两行清泪从如水杏核眼中流出,低哑着嗓子喃喃:“子彦,不要……”言毕,她的心中却隐隐有些期待,想看看举案齐眉八年的驸马是不是真的怜惜自己。 宋子彦的手不抖了,有了计较,整理好袖子,挣扎着看濯玉一眼。他跪好,双手交叠放于额前,叩首于地板上:“宋子彦,前大元大理寺右少卿,愿效命于管氏王朝,望陛下不弃微臣至微至陋,微臣定当效犬马之力。” 他久久没有起来,保持着俯首称臣的姿势。濯玉脑海中仿佛一朵烟花炸开,自她嫁给宋子彦,他对她万分体贴,是再好不过的一个夫婿。如今那总是含着笑意看向自己的清俊面孔,正紧贴在地面上,拜着自己的灭国、屠家之人。 濯玉温温柔柔地活了二十五载,从没和人红过脸,如今双眼通红,像个被惹急了的小白兔。她的唇齿间有了血腥味,恨恨地道:“宋子彦,我大元又有哪里对不起你的地方,你竟……” “没意思,没意思”王廷无谓地耸耸肩,“看走眼了,竟是个孬种。”他上前一步,用剑尖挑起濯玉的下巴,强迫她含着热泪看向自己,笑了声,“你蒋家是没有对不起宋子彦,却对不起了天下人,你看这千疮百孔的天下,又有那一分不是拜你蒋家所赐?” 王廷突然失去了玩耍的兴趣,一剑刺穿了濯玉的喉咙。 濯玉感觉咽部凉了下,竟没有什么痛感,只觉得脖子处血汩汩流出,眼前一阵模糊。要死了吗……在整个世界黑掉的一瞬,她仿佛听到一个男声呵道:“且慢!” 国破,家亡,同时作为一个公主和一个美人,干干净净地在剑下死去已经是她最好的归宿。濯玉只是奇怪,她何罪之有,父皇何罪之有,竟引得天下竞相伐之? 那让王廷且慢的会是谁呢?她一边想着,一边堕入无尽的黑暗。 迟千仞快马赶至宋府近前,只见王廷剑挥出一道血线,一个女子便倒了下去。他利落下马,拎着把大刀,走到濯玉近前,低下头去看已经没了气息的女子。看着她秀丽的鼻梁上溅上了血珠,鸦羽眼睫遮住了杏眼一动不动,心中莫名紧了下。 他皱着眉看向已经形容有些癫狂的王廷:“不是说了,就算皇室也不杀女子的吗?” 王廷没有答话,挑眉向他狞笑一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