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世宜开始数日子了。 她在榻上挂了一张纸,每过一日便在纸上画一杠。她每日都要想,想自己嫁入豫亲王府后会是什么样。 圣旨下来的三日后,谢府接到了豫亲王府来的拜贴。 谢守昌下了朝后瞧了拜贴,久久未言。是夜,谢氏夫妇躺在榻上皆睁着眼,翻来覆去地烙大饼。 “ 人明儿要来了。” 谢夫人喃喃低语,方一启口便忍不住呜咽出声。 因着这事,她自圣旨下后便再也不愿见谢世宜。后者日日请安,一日要往前头走上三四回,只是回回皆吃了闭门羹。 “ 是啊,为夫已着人送了回帖,恭候豫亲王大驾。” 怎么都觉着不像是拜访,倒像是来抢他的女儿。 “ 怎么……怎么就……” 就找了个哑巴! 谢夫人抚着胸,实在是痛心不已。 她替女儿相看了整整两年,好容易找着个合适的,眼瞅就要美满,谁料想…… “ 夫人,事已至此咱们也看开些罢。老话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且明日咱们若是对豫亲王没个好脸色,将来日子难过的还不是我们的幺幺?” 谢夫人哪里能不知这道理,只是她实在舍不得女儿嫁入皇家。 “ 上回为夫登豫亲王府拜访,观豫亲王其人,也是个谦谦君子,想必不会为难咱们幺幺的……” 谢守昌只能往好的那头宽慰夫人。 夫妻二人相谈近一夜,久久未能安眠。 第二日晌午,豫亲王亲临谢府。 此回李沅为示诚意,未摆亲王仪仗,只乘了八人扛的大轿,携了几个随从侍卫抬了大礼一同登门。 谢府面阔五间的正门大开,除谢世宜的椒香阁外,阖府上下皆立在门前迎驾。 谢氏夫妇礼行了一半便被下轿疾行的豫亲王给搀扶了起来。 李沅笑得温和,举止间透着说不出的亲切自然,仿佛已是谢家的女婿一般。 谢守昌暗道:有了婚约在身就是不同。 堂堂亲王这样屈尊讨好,谢守昌与谢夫人即便心里再难受也不敢显露出来了。 实则经李沅这一亲近,两人心中皆好受不少。 李沅的目光往跟前稍稍一扫便瞧出谢世宜不在此处。 他对谢家夫妇二人的小心思心知肚明,无非就是要替谢世宜守住那最后的一点子矜持罢了。 京中流言这样不堪,若在自家府中都不能端庄疏离些,那今后嫁给了他岂非要被牢牢吃死。 不过在李沅眼中,这做法完全不必,因他早已将谢世宜看了个通透。 若非如此,又怎能叫小姑娘对他死心塌地? 椒香阁内,谢世宜正挑着她前日去南市买的珠宝首饰。 她算算时日,总觉着应当开始替自己置办嫁妆了。 瞧她母亲现下这等模样,还不知要气到何时,想来不会愿意替她操心了。 几个丫头正闹得起劲,楼间突传来咚咚的疾行动静,木门被人一把推开。 谢燕燕扒住门框,弯着腰急喘气大喊:“ 姑爷……姑爷……姑爷来了!” 谢世宜等人被她吼得一怔,皆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府里何时出了位姑爷亲戚? “ 姑爷?什么姑爷?哪位姑爷?” 她奇怪问到。 只这话问出来,姑爷二字念了两遍,不过瞬息之后突醒悟过来。 “ 姑爷?! 豫亲王!!” 谢燕燕点头如捣蒜,“ 是是是,是王爷……他来了。” 这时日几个小的私下里说玩笑话,喊姑爷喊得多了,这会子便顺嘴说了出来。 “ 何处何处,现下在何处?” 谢世宜扔了金镯子急急起身。 “ 二进……哎呦,二进院子尚武堂。” 谢燕燕喘一口气将话说完。 她本是去前头厨房端点心,谁知一路上众人来来往往,瞧着她的目光皆奇奇怪怪的。 谢燕燕扯了眼熟的丫鬟抓来问,一问之下竟得了个不得了的消息来。 谢世宜这会儿慌得不行,唯恐自己还未跑到前头,豫亲王便已离去了。 她顾不上整理仪容,一面往外跑一面道:“ 怎的竟无一人知会本小姐!?啊!?” 谢鹰鹰等人急得跟在她身后喊:“ 小姐您慢些! 仔细脚下!” 谢燕燕靠在门框上眼见自家小姐似风一般地刮走,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提声道:“ 哎呀! 你们等等人家! 也不等等人家……” 转身复又奔了起来。 谢世宜穿着明艳的樱红雁羽轻罗底裙,外罩紫红杂银色葡萄纹褙子,在弯曲的回廊上疾奔。 她的一头黑发用红绸丝带绑着,松散地垂在脑后,随着她的动作摆动,是静谧的园子里唯一跳动的鲜活颜色。 来往的下人们纷纷避让,心知小姐这是急着去见姑爷。 谢世宜一气跑至二进院子前,方要入院门便被闻声赶来的吴嬷嬷给拦了下来。 “ 小姐,恕老奴不敬。夫人吩咐了,您不能进去。” “ 为……为何?” 谢世宜弯腰扶膝,累得直喘。 吴嬷嬷的眼神往几个跟来的丫鬟身上一扫,眸中含有警示之意。 “ 只是夫人吩咐,老奴亦不知。” 谢世宜不好又发脾气,她怕被豫亲王听见。拉扯良久,她叹口气,道:“ 成罢,我这便回,总之来日方长,不差这一趟。” 她垂头丧气地领着几个丫头往回走,吴嬷嬷见她走远后,吩咐左右道:“ 守严实罗,若拦不住小姐便自去领罚。” “ 是。” 几个健壮的婆子齐声应。 谢世宜沿着游廊绕了回去,经过尚武堂与邬福院中的小花园时她又突停了下来。 “ 咱们从这头儿穿过去。” 她转头对谢鹰鹰等人道。 “ 雀雀你在此处守着,燕燕等会子去花园里头守着,鹰鹰与飞飞同我一道进去。” 几人劝说不住,只好依言行事,鬼鬼祟祟地拐了个弯,溜进了小花园中。 绕过假山流水,钻入小片竹林,只半盏茶的功夫,主仆三人便悄摸摸地寻至了尚武堂正厅后头来。 谢世宜猫着腰,只手撑住木栏杆,瞬间便翻身越了过去,踩在了高出几尺的灰色地砖上。 谢鹰鹰二人急得低声惊呼:“ 小姐!” 她们可不敢这样翻过去。 谢世宜蹲下来转过身招手,谢鹰鹰与谢飞飞凑近木栏杆下。 几步之外就是正厅后开出来的窗柩,谢世宜不敢说话,只假声道: “守在这儿。” 二人嗯嗯点头。 “ 小姐,咱们若是被夫人发觉……” “ 嘘——” 谢世宜以手抵唇。 “ 我自己的夫君还不能瞧瞧么?” 谢鹰鹰到底陪伴谢世宜多年,她点头:能,能。 谢飞飞迷茫摇头:小姐何意?太长瞧不懂。 谢世宜不耐烦再管她们二人,只蹲着身子缓慢挪动。 正厅中李沅辞了主位,坐于谢守昌下首,正好侧对着窗柩。 他微垂着眸饮茶,三四丈外窗边红影一瞬翻飞,李沅的眼眸震动,复又沉静。 豫亲王是眼观六路,耳探八方之人,轻微的脚步声已能引起他的注意。 谢世宜跪在地砖上,双掌扶住窗台,露出小半边脑袋,探头探脑地往屋里张望。 嗬! 猝不及防之下猛然瞧见李沅,谢世宜心中着实惊讶。 李沅坐在楠木圈椅上,他身后不远处便是十二扇的蜀绣山水屏风,谢世宜又往东侧移了移,以免被豫亲王发觉。 谢守昌与谢夫人坐在正中上首的太师椅上同李沅客气周旋。 二人丝毫不知自己隔着板壁的身后,东侧的那扇窗柩外,蹲着他们一心向外的不争气的女儿。 “ 王爷,下官不敢瞒您,小女世宜品行顽劣,刁蛮任性,实不配为豫亲王妃。” 谢世宜支着耳朵,越听越是咬牙切齿。 李沅写:其实本王原并未有娶亲之意,此事陡然间传开亦是在本王意料之外。 兴许是本王的祖母探听到了些风声,一时欣喜。 谢大人您实在无需担忧,既事已至此,圣旨已下。令嫒活泼而又乖巧,将来她嫁入豫亲王府,贵为本王正妃,本王定不会亏了她。 李沅一面写,李家德一面将纸张摊在谢氏夫妇之间摆着的四方几子上。 李沅笔下不停歇:今日本王来此叨扰,是为纳采问名之事。 虽婚约已定,然本王知令嫒乃尔等心间珍宝,不敢委屈怠慢。 故特携彩雁定礼而来,李沅唐突,敢问谢夫人可否告知世宜生辰八字? 李家德击掌三声,守在外头的仆从鱼贯入内,奉上一应礼品。 谢氏夫妇瞧完这洋洋洒洒的一大篇与四大箱子的定礼后,心中皆是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