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一路躬着身,脸色挂着讨好的笑直领着赵叙明进了崇政殿。 同德帝正盘着腿坐在暖炕上写字,见了他来不待赵叙明行完礼,便道:“老师病体方愈,不宜久站,搬凳来。” 当即有太监搬了一方小圆凳来,赵叙明向同德帝道了声谢,而后掀袍坐下。 “不知陛下寻微臣,可有何要务相商?” 同德帝放下手中的玉管毛笔,看向赵叙明,他压下方才在朝上心中升起的愤懑,认真道:“是太子的事。” “太子来寻朕,谈及他想进学,朕是想问问,太师以为如何?” 赵叙明身任内阁首辅,加衔太师,钟秀宣为翰林院掌院学士,同样加衔太傅,位列三公,二人皆为一品大臣,但后者手无实权,前者却是权倾朝野。 “太子殿下想要进学?” 赵叙明感到诧异,而后他不免又想到这是否又是同德帝的一个试探。曾经悉心教授的学生如今大了,开始试着想要担当一个帝王,想要一步步开始掌权,奈何这个学生被自己教的太听话了。 他忽而笑道:“太子想要进学,这是好事,只是……”赵叙明沉吟片刻,又道:“按祖制无论太子还是皇子皆是六岁方可进学,太子而今方才三岁,此时若进学是否为时过早?且太子进学,教授官员的挑选亦不能随意。” “这朕知晓。”同德帝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赵叙明故作不知,心下一转,又道:“不知陛下,陛下可知伤仲永之故?” 同德帝垂下眼帘来,伤仲永之故,他如何不明白,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他便是一个例子。 幼时先帝见他早早显露聪慧,便迫不及待的让他进了学,繁重的课业骤然压在他身上,让幼时的自己生出惊惧来,更有先帝无时无刻不验考他的学业,每当答不出来时,眉头便会皱上一分,脸上的严肃也越发凛然,及至后来他见了书本便不由的反感,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学习,如此往复,幼时常为人称赞的聪慧皇子慢慢的便不见了踪影。 他不想让太子也变成他这样。 赵叙明面上一片殷切,心中却思绪百转,太子进学可不是轻轻松松的一件事,其中涉及的朝中官员的委任,党派的纷争,复杂万分。 “晗儿若说进学的确为时尚早,但朕也不想驳了他殷殷向学之心,他既想学,索性便请一人来指点一二,不过,这朝中有一定学识足以指点太子,又需得有一定空闲之人……” 同德帝看向赵叙明笑道:“不知老师觉得太傅如何?” 原来是在这等着自己。 赵叙明眼角的褶子微微深了些,他前头已经反对了太子进学的要求,此时若再反对,难免不太给皇帝面子了。 他呵呵一笑,道:“太傅多年研读儒家经典,又通百家文学,可谓当世大儒,他又是翰林院掌院学士,指导太子殿下自然是绰绰有余的。 不能召回郑巍,便又将主意放在了钟秀宣身上,虽现在指点太子为小事,但接触皇帝的机会可大大增加了,届时难免不能再入内阁,赵叙明心下冷笑,他既能将钟秀宣挤出内阁,又怎会给他再入内阁的机会? 陛下的这些小心思啊! “既然老师也说好,那朕便放心了。” 赵叙明怀着满肚子郁气出了崇政殿,还未走过拐角,迎面便见晏晗迈着小短腿急匆匆跑来,身后的小太监常顺哎呦哎呦跟着叫唤。 他眉头一挑,笑眯眯迎了上去。 晏晗抬眼便见前方走来的赵叙明,他喘着粗气,慢慢停了下来,看着眼前之人,前世的记忆缓缓浮现。 前世除了帝后,他最喜欢的无疑便是这位太师。 前世入学以后,教授他的都是些古板无趣的老头子。他因是帝后独子,多少便被惯的有些娇纵顽劣,喜动不喜静,故而对于那些古板老头子是极其看不顺眼,让他听他们授课更是一件极其难受的事情。 听也听不懂,难受又无聊。 因而他时常逃课,即便出不得宫也能在宫中玩的风生水起,招猫逗狗,气走了数个大臣。 同德帝因此事训了他不下数十回,训得他到底生出了羞愧之心,羞愧又沮丧。 便是此时,他得了赵叙明的安慰,他与自己道:殿下年岁尚小,贪玩些也无事,学习之事尽可慢慢来,殿下听不进课,是夫子的问题,教不好殿下,殿下若是要学,何愁学不好? 这话说到了当时晏晗的心坎里。是了,那些个老头子满嘴的之乎者也,授起课来无趣又复杂的很,分明是他们不会教,自己才无聊逃学的。 他堂堂太子,若是要学,哪里会学不好? 然此刻他才明白,当初赵叙明的叵测居心。 蓦然他又想起了前世的那一幕。朝堂之上,他的父皇满脸病容,神态颓然,赵叙明身后的太师一党立于大殿之上,直道中宫无德,恳求废后,另一方寥寥无几的几名大臣与他们辩驳,两方言激烈,辩的面红耳赤。 晏晗心中倏然充满愤恨的怒火,从他醒后他便一直在找此人,今日,终于让他见到了。 这等不臣的老贼! 在赵叙明走到自己面前弯下腰要说话时,他攥紧拳头,猛的一拳冲着那张他看了恶心至极的脸挥了过去。 “殿下!!” 耳边响起太监宫女的惊呼声,晏晗不理,再要一拳,却一下被人按住了拳。 虽他不过还是一个三岁幼童,但冷不丁被一拳打中,还是疼得赵叙明懵了一瞬。 他按住晏晗的手,一手捂住脸颊眯着眼问道:“小殿下,不知今日可是又遇见了什么不畅心的事,抓着老臣发火啊?” 晏晗冷笑一声,啐了他一口道:“呸,老臣,呵!老而不死是为贼!” “混账!!!”一道怒喝声从二人身后响起。 同德帝原本听见动静出来查看,谁知一出来便听见晏晗的这句辱骂之话,他气得手都在抖动,指着晏晗满脸的不可置信。 区区三岁大的太子,竟能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话,哪里学来的! “你哪里学来这等混账话,”同德帝气恼的走上前来,他待看见赵叙明捂着脸颊的手时,又是一惊,“是你打的?” 晏晗扯着嘴角冷笑,“我打的!” “你!!” 同德帝气恼更甚,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小小年纪无法无天!当真是朕将你惯的无法无天了!!” “给朕向太师赔礼道歉!” 晏晗梗着脖子,咬牙不肯。 “晏晗!” 晏晗怒道:“这等欺君老贼,当杀之而后快!” “啪!” 四周一时寂静下来,连风都停止了呼动,周围的宫人齐刷刷跪了下来,蜷缩着瑟瑟发抖的身体恨不得减低自己的存在感。 同德帝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手,他忙低头看去,只见晏晗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这几日来,太子的言行条理十分清晰,他不知不觉,便忘了太子不过还是一个三岁稚儿,方才怒极,只将他当做一个与自己争辩的少年,气得一掌扇了过去。 同德帝心中泛起愧疚,忙伸手想看他情况,却被晏晗一躲,他手顿在空中,涩然收了回去。 将手背在身后,他沉声道:“太子冲撞朕,给朕带回慈元殿,让皇后好好管教管教!” 身后的海公公从震惊回过神来,他忙不迭应是,上前去拉着晏晗半哄半拉地将他带走了。 赵叙明皱眉看着晏晗,却被他突然回头看过来的眼神唬得怔了一瞬。 那眼神,阴鸷又狠厉,内里好似含着滔天怒火,恨不得将自己杀之而后快。 一个三岁稚儿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 同德帝与他说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老师,太子年幼无知,冲撞了老师,朕代他,向老师赔罪。” 他说完,当即便拱手一揖,赵叙明连忙制止了他,道:“陛下万万不可,真是折煞老臣了。” “太子年幼好动,是与臣闹着玩呢,臣无事,陛下也莫要罚太子啊!”赵叙明殷殷切切一番言词。 二人你来我往好一阵,直到在海公公返回相劝后,赵叙明这才捂着发疼的脸,满面阴沉的出了宫。 到了日暮将夜时,一个太监领着同德帝的口谕进了钟府。 “太子年幼聪慧,虽尚未至入学之龄却有好学之志,朕烦请太傅每日闲时可至宫中为太子教学,略做指点,令烦请太傅传授些许幼者尊老之道,若太子不听,可严加管教。” 钟秀宣抚着胡,老神在在的目光,他看向传口谕的太监问道:“前面臣自是知晓,只后面,陛下让老臣去教太子尊老之道,还要严加管教,这……是何意啊?” “太傅大人不知啊!” 太监掩嘴压低声音道:“今日上午,太子殿下不知怎的,竟将首辅给打了,陛下让殿下赔罪,殿下不肯,惹得陛下大怒呢!” “哦?是吗?” 钟秀宣抚胡挡住唇角忍不住的笑意,咳了一声道:“还请公公告知陛下放心,臣,咳,臣会好好教导太子殿下的。” 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