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侍郎又被罚了三个月俸。 散朝之后同德帝特意唤他去了勤政殿的书房,本着身为帝王需要关心关心手下臣子的好意,他盯着谭济元那萎靡不振的脸,幽幽道。 “谭卿,近几日可是在忙些什么吗?” 晏晗立在一旁,盯着谭济元的脸愈发觉得眼熟,这面容跟记忆里的一个人好像。 原本站着的谭济元闻言“嘭”的一声一把跪了下来,对着同德帝拜道:“陛下,还请陛下赎罪,微臣并非故意对陛下不敬啊!” “哦?” “唉!”谭济元叹道:“十日前微臣家中小女出生,只是幼儿夜夜啼哭不止,离不得我夫妻二人,白日微臣夫人顾着,夜里便是微臣守着,故而微臣这才,这才……” 同德帝一听,心中骤然生起一种感同身受,他觑了晏晗一眼,心道:这小子当初也是闹腾的很呐! 见谭济元满面的憔悴与愁苦,同德帝叹了一声,挥手道:“事不过三,谭卿,下次再让朕抓着,可不是罚俸这么简单了!” “微臣,多谢陛下体恤!”他深深一揖,见同德帝挥手后便恭谨的退了下去。 同德帝转身,见晏晗仍蹙眉兀自沉浸在回忆里,他喊了一声,见晏晗看来,他道:“这几日也随你胡闹够了,前朝可不是让你玩爽之地,待会儿便回后宫去你母后身边去。” 晏晗心道,他才不是在胡闹,他一醒来,见自己居然回到了三岁,自然要好好重新来过,再不能像以前那般胡闹,他是在做正经事。 是了,十日前的那个夜晚,他从之前一直身处的混沌虚空中醒来,睁眼便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了母后的慈元殿,自己搬离至东宫前居住的地方。 他初初醒来,还有些恍惚,本是想伸手一探此情此景是否真实,却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小了许多。 他这一动,当即惊动了一旁守着的太监宫女,随着一阵喧闹,一个宫装丽人快步绕过屏风奔了过来,还不待他反应便一把抱住了他。 女子泣道:“晗儿,我的晗儿,你终于醒了。” 他挣着动了动,才发现自己不止手,连整个人都小了一圈。 抬眼看去,抱住他的人正是自己的母后,只是眼前之人丰容靓饰,恬静婉约,与他记得的那个悲容满面的女子完全不同。 他仿佛是一个世外之人,看着眼前人影来来去去,太监服侍他起身,太医上前来为他诊脉,嘈杂的声音围绕着他,却朦朦胧胧始终隔着一层。他抬起自己的手虚空抓了抓,感觉手中好像少了一样东西,一样他一直紧紧牵着的东西。 直到同德帝匆匆赶来,沙哑着嗓音唤着他晗儿,他这才恍然惊醒,震惊地看着眼前之人,他那个混混郁郁怯怯懦懦的父皇,此时却一派气宇轩昂,清隽雅致。 他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才终于明白,他竟然回到了自己三岁的时候! 既然上天让他重新来过,他便一定不会让以后的那些事发生! “父皇,我想进学。”晏晗抓住他的袖,满脸认真道。 “什么?” “我要进学!” 同德帝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正在追问,总管太监海公公此时突然走进。 “陛下,老奴有一事禀报。” 同德帝只得先放下疑惑,“何事?” 海公公从袖中掏出一张字条,递给了同德帝。 伸手接过,同德帝打开一看,看清字上的内容时忽得愣住,“这……” 晏晗心生好奇,探过头去看。 “陛下,这是老奴昨日在前朝大殿的回廊处发现的。” 同德帝闻言笑道:“这倒有趣,哪家的爹娘这么大胆,竟是敢把字条贴进宫里来。”说着他倏地一顿,而后扯着嘴角道:“谭侍郎?” “老奴打听得知,谭侍郎十日前夜里喜得一女,取名嘉月,但此女不知为何,非他们夫妻抱着便会啼哭不止,白日还好,夜晚更甚,谭侍郎便在街坊中贴了许多这等字条,想来,兴许是觉得不管用,索性便贴进宫里试试。”海公公笑道。 “倒是真不把朕放在眼里,”同德帝摇头道:“再罚他半年俸。” 二人正说着话,一旁的晏晗却是突然间面色一变。 “谭嘉月……呦呦?” 他喃喃念着,一时有些恍然,脑海里那张苍白无力,毫无生气,双眼却如黑葡萄般漆黑发亮的容颜一闪而过。 他冲至海公公身前,抓着他的臂急道:“海公公,你方才说谭侍郎给他女儿取名嘉月,他女儿是不是叫谭嘉月?” 海公公被他吓了一跳,好半晌才点头道:“回殿下,好像确实是唤谭嘉月。” “晗儿,怎么了?”同德帝皱眉道。 晏晗尚处在震惊迷茫中,那个在他记忆里还是不久前他看着死去的小丫头,竟然才刚出生不久? 是了,他现在也才三岁不是吗? “没,父皇我没事。”他收回手,仍有些失神。 同德帝眉头皱的更深,太子自十日前醒来,行为便一直有些怪异,行事虽还有些任性,但与人交谈时言语清晰,条理明确,完全不像一个三岁小儿。 “不许再胡闹了,回你母后身边去!”他斥道。 晏晗情绪还是有些激动,他嗫嚅着唇,垂下眼帘来,应了声是,而后转身离去。 同德帝往椅背后一靠,长叹了口气,阖眼揉着额角半晌不语。 “陛下,可要让人上些安神茶来?”海公公看着他疲惫的姿态试探道。 “不必。” 而后又是半晌无声。 书房内一时安静下来,唯有桌案上的一只熏香小炉散着淡淡青烟。 良久,他才出声道:“吩咐下去,备好车马随行,朕要,去首辅府。” 海公公眸中神色晦暗不明,他应道:“是。” * 今日放衙颇有些早,谭侍郎匆匆出了署衙要往家去,才出六部的大门,家中仆人还未牵马过来,一旁突然走来一个小太监。 “谭大人。” 谭济元疑惑看去,见他喊的确实是自己,询问道:“敢问这位公公,寻我可有何事?” 小太监正是太子的贴身宫人常顺公公,“是太子殿下寻谭大人有事,还请谭大人挪步。” 顺着他手比的方向看去,正见大门不远处的停着一辆垂着帷幔的马车,马车周围围着数十名侍卫。 太子?谭济元心中疑惑更深,太子不过三岁,寻他能有何事。 带着疑虑过去,却见车旁站着另一个年级颇大的太监,这人谭济元识得,是皇后身边的內侍德福公公。 “谭大人。” “德福公公。” 谭济元心中更为惊讶,不待他多想,就在这时,车帘忽然被人掀开,探出一个黑乎乎毛茸茸的小脑袋来。 “太子殿下?” 谭济元心下一惊,双眼透过缝隙往车内觑去,见车内真的只有太子一人。 “不知太子殿下寻微臣可有何要事?” 此时晏晗却不像之前在宫中那般摆着太子架子,他咳了一声,带着急切道:“谭大人,我想去看看你的女儿!” “看看……微臣的女儿?”谭济元差点被惊掉下巴,这太子素来顽劣,之前发热昏迷也是大冬日里非要闹着去什么池边钓鱼受寒所致,这……病刚痊愈莫非又在寻什么玩耍的乐子? 见谭济元面色古怪,晏晗以为他不肯,略带威胁道:“本宫是听闻谭大人家里刚出生的女儿每夜里都会啼哭不止,谭大人还特意把字条都贴进了宫,父皇都看见了,所以本宫特意来看看,说不定本宫看了后她不哭了呢?” 谭济元抬手擦了擦额上并不存在的汗,干笑道:“是是,那太子便随微臣回府吧!” 虽说贴字条是件小事,但他到底是贴在皇宫里,虽然今上脾气一向很好,不会多多计较,但也到底算是落了皇帝的面子。 由家仆牵马,谭济元在一旁领着,一行人往谭府行去。 本是走在前头的谭济元令仆人缓缓停了下来,看了一眼帷帐,他偏头跟坐在驭位上的德福公公轻声问道:“公公,我有一问,这……太子年幼出宫来,陛下竟是同意了?” 德福公公道:“是娘娘,她拗不过殿下便同意了,派了咱家跟在一旁。” “多谢公公解惑。” 谭济元抚胡,心中忍不住摇头暗叹。皇后一个五品官之女,到底还是撑不起来。 一路到了谭府,谭济元一脚还没踏进垂花门,震天的哭声便在耳边回响起来。他忍不住扶额,叹着气对晏晗道:“殿下请随臣来。” 进了荷华院,便见丫鬟婆子已经乱成了一团,听得暖阁内素秋呼喊奶娘的声音,谭济元忙走了进去,便见奶娘哄着正啼哭的奶娃娃在里头走来走去。 “我来。”谭济元当即十分顺畅的接了过来,抱在怀中轻声哄着。 似乎是知道了抱着自己的人是谁,奶娃娃的哭声小了不少,却仍是抽泣不止,一旁的晏晗已经看傻了眼。 他前世见谭嘉月,也不过是两三面而已,时间过去许久,他也只依稀记得,记忆中的谭嘉月,初见时是个被他捏了脸眼里默默含着泪花儿的小丫头,或者是那一日,只安安静静的看着自己,嘴角扯着笑,眼里带着哀与惧,软糯糯无力地喊着自己“太子哥哥”,像这般哭得闹腾的谭嘉月,他还真没见过。 谭济元哄了一阵仍不见她停止哭泣,晏晗却听的心烦了,他向来脾气有些急躁,也不喜欢听人哭,而且还哭得那么闹腾。 “谭大人,让我看看。” 谭济元两头乱,一边哄着女儿一边抱着她蹲了下来,“殿下,这,还是等小女不哭了再……” 晏晗皱紧着眉头盯着这个皱生生干巴巴的奶娃娃。 丑。 这是他的第一印象。 他努力把眼前的丑娃娃跟记忆中的那个唇红齿白玉雪可爱的小丫头联系起来,但如何也不信她们会是一个人。 他开始烦躁起来。 止不住的哭声弄的他更加心烦。 “闭嘴!”他突然瞪眼,凶狠狠道:“不许哭!” 谭济元:……殿下,一个奶娃娃听得懂你在说什么吗? 毫无用处。 晏晗眯眼,鼻子长哼了一声,伸出了爪子一把捏了过去。 “不许哭!” 哇哇啼哭的嘴被一把捏住,只剩下嘤嘤的声音,却真的停止了抽泣。 谭济元傻眼,这这,莫非这宫里的人还真的有用? 晏晗终于满意,正想收回手,却见此时,丑娃娃一双被水洗过如黑葡萄似的眼向他看来,漆亮清澈,他甚至从中看见了自己。 他倏地一怔,同样是此刻这般清澈的双眸,他在那个小丫头身上也见过。 仿佛相隔千年,却又恍如昨日的记忆一路涌了上来。 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