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掀开车帘跳下马车,随后两侧便有小厮抬过来座垫脚的软木台阶放在车前。景梨歌从车里探出半个身子,抬眸打量着眼前的府邸。 黑木红瓦,鳞次栉比,朱红色木门上方的牌匾书写着遒劲有力的“将军府”三字,笔锋凌厉洒脱,舒张有度。落笔之处点墨挥洒,可见执笔之人造诣深厚。 收回心思,景梨歌握住月牙伸来的手,踩着垫脚下了马车。 “歌儿。” 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字,景梨歌循声望了过去。 “兰姨。” 宁若兰见景梨歌衣着单薄,当下解了自己的软裘大氅强行给景梨歌披上,边系着带子边数落。 “多大的人了也不晓得冷暖,京城不比锦州,冬日里的风可跟刀子一般厉害。” 宁柏川看着自家夫人絮絮说着,冲着景梨歌无奈的一笑,顺手接过一旁小厮递过来的黑狐毛氅,软软的落在了宁若兰的肩上。 景梨歌望着眼前二人但笑不语,眼底溢出些许柔和的颜色。 正门两侧的侍卫受过良好的训练,见来人声势浩大,当下恭敬问道。 “敢问阁下是哪位大人,劳烦告知一声,属下好去通报将军。” “回这位军爷,我家老爷是新晋京兆尹大人,与景将军有约前来造访,劳烦军爷通报一声......”宁柏川近旁的小厮话未说完,那守卫立时行礼,“原来是宁大人,将军早有吩咐,属下怠慢,还请先进府等候,容属下去告知将军。” “有劳。” 那守卫匆匆离去,两侧的小厮拉开了大门,木门开启的声音在寂静的冬日格外突兀,景梨歌听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走进院里才发现将军府的悠久与古朴之美。四处皆是一些落木梧桐,鹅卵石铺就的道路延伸至很远,廊下的栏杆与心柱是正宗的黑棕木色,行至正厅,里面未燃香炉却散发淡淡香气,宁静自然,竟是沉香木的座椅散出的气味。 正厅里并不似平常官家一般摆放许多名贵瓷器花瓶,然而挂满了书画,四下也都摆放着苍翠的盆栽,在萧索的冬日里增添了几分活力。 将军府邸却充满了书香气息,看来景将军不止是军功卓越,文墨也有些造诣。 景梨歌正四处悄悄打量着,却从正厅门口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景梨歌转头望去,满身寒气的人便直直朝着她而来。 来人一身璟蓝色的松纹锦袍,外翻袖口处用柏金黑丝线绣着几朵祥云,踩着一双黑绫软缎靴,腰间垂挂的玉佩彰示了其主身份的不凡。眉峰如骨,微微上扬,两片略显苍白的唇瓣紧抿着,骨翼分明,整张脸充满朝气,不失为一个英俊不凡的男子。 景梨歌同那人对视一眼,见他微微喘息,似乎是一路小跑而来,衣着气质不皆不像普通的家臣,看向自己的目光又有些微妙的不同,当下便定了定神上前两步见礼。 “梨歌见过父亲大人。” 景蔚深盯着景梨歌乌黑发髻上的旋儿,听见这声清冷的“父亲大人”,只觉得宛如一口大钟罩在头顶使劲敲,一时间有些头晕目眩。他暗自平了平气息,冰凉的指尖微微颤抖,在绸缎上蹭了又蹭,踌躇半晌才生硬地挤出一句。 “嗯,起来吧。许久未见,身子可有好些?” “劳父亲挂念,好多了。” 景梨歌听着这十分客套的寒暄,眼皮也不带抬一下,只淡淡应道,退到了宁若兰身后垂眸静静站着。待她起身,景蔚深才稳了稳思绪,抬眸打量着景梨歌。然而只消一眼,他便愣在了原地,面色凝重,蹙着眉半晌说不出话。 宁若兰见他这幅模样,轻咳一声,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愣头青,只瞧见你家姑娘了,眼里盛不下我们了是吧?” 景蔚深收回目光,望向眼前两位旧友,眉头一点点舒展开来。 “多年不见,柏川和若兰,这些年月在锦州过的可还安好?” “托景大将军的福,游山玩水的,倒是过了好些年清闲日子。” “不是说明日才能到京城吗,怎得今日就到了,家中女眷和小辈们都受邀去了太子府,眼下只有我一人在家,还未能出门相迎,实在是......” “哪来那么多事儿,几年不见你怎的越发啰嗦了。”宁若兰打趣道,宁柏川在一旁不顾景蔚深的窘态,唇畔含着抹笑意由着自家夫人随着性子调侃。 景梨歌竟从不知道这三人关系如此亲近,听着对话只觉得有些无趣,眼神不住往外瞟着。景蔚深注意到此景,心想梨歌毕竟是个孩子,初到京城想必十分新鲜,眼下自己没有闲功夫带她四下逛逛,不若交由家中其他女眷,也好叫梨歌同小辈们早些交好,将来在景家也有几个作伴的。 “王瑁,拿着我的牌子带二小姐去太子府赴宴,回来时同大夫人她们一起便好。” 如此想着,景蔚深便解下腰间的牌子扔给了门口将领模样的守卫。 景梨歌听见此话,眼皮子颤了颤,直觉着心口一片凉凉。从锦州赶了小半月的路才到京城,虽算不得风餐露宿,可怎么说也比不上在家中自在。且她自幼便畏寒,北方甚冷,好不容易到了将军府,她只想着一头栽进被团里,守着暖炉抱着汤婆子再不出门半步。 景梨歌望了望窗子外灰暗的天,捂着心口半晌说不出话。 要人命。当真是要了人命。 “歌儿初来乍到,便尽情出去游玩一番如何?尽然是冬日,太子府设下的宴会却热闹得很。” 转眸再瞧一眼景蔚深殷切的眼神,景梨歌又动摇了。虽是会错了意,却也不好拂了父亲的脸面,只得强扯出个不失礼节的笑,微微点了点头。 “也好,月牙你陪着歌儿去四下转一转吧,记得看住你家小姐少吃点,小心又吃伤了满院子乱蹿。” 景梨歌哀哀得瞧了一眼宁若兰,只觉着心口更痛了,当下便迈着小碎步幽幽走了出去。这副宛如西子捧心的模样落在景蔚深眼中,他蹙了蹙眉低声道。 “我瞧着歌儿还是身子不大好的模样,如此是否有些强迫她了?” “哪至于,在锦州温养那些年头早就好了许多。那孩子不过是畏寒,偏又是天生的懒骨头,不愿意出门罢了。” “原是如此,还是你们知晓歌儿的心思。” 景蔚深语气淡淡,宁家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宁柏川接过下人呈上来的茶,握着茶盖子刮了刮浮沫。 “只是相处得久罢了,你离开时歌儿才四岁,当年又生了一场大病,醒来后有些神志不清,从前好多事都不记得了,足足有小半年才调养好。” “什么?竟还有这样的事?我怎么都不知道?” “当年大启遭外族联合入侵边境,你对外抗敌,我们哪敢让你分神再担忧。” 景蔚深沉默了,年少时只知建功立业保家卫国,对儿女的关心甚是浅淡,就算事到如今,在他的心中第一位仍旧是不可动摇的大启安危。 “歌儿从小被我们保护的太好了,比起同等年龄的孩子来说性子偏冷,慢热,不过将来甚远,可以慢做打算。”宁柏川放下手中茶盏,向外瞧了瞧,神色蓦地凝重起来。 “还有一事,蔚深,虽然只是我的揣测,但对外抗敌十余年,如今刚刚告一段落圣上便迫不及待召我们入京,你可知是为何?” 景蔚深眸光一凛,双唇微微抿了起来。 “外敌已亡,自当清断家务。” “是了。想必你也注意到了,我迟迟不愿让梨歌接触天家的原因。不知宫中贵人若发现那孩子像极了一位故人的话,又会是怎样一场腥风血雨......歌儿虽并非宁家血脉,我们夫妻二人却将她视若珍宝。虽是自欺欺人,但我宁家定会拼尽全力给她一个平静的人生。” 景蔚深听此,沉默良久。 “婳儿生前纯善,却遭逢磨难......” 话间一顿,景蔚深稳了稳微颤的指尖。 “前世功德自会护佑歌儿一世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