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声音疲惫,说:“这件事我另想办法吧……”
米四无言以对,只好尽快行动,四爷的意思很明确,救国社当年犯下的那桩血案不仅不能被爆光,而且还要捂住。否则三爷立刻会成为全国通缉的乱党分子,而四爷,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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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并不知道四爷有这番苦心,他近期焦头烂额,翼先生藏头露尾,最近好不容易找到的一条线索又断了,他一面整理店铺账目,一面寻找新的线索,忙得脚不沾地,也实在没有心情去婚宴上应付那些女士们的星星眼、更没有精力去应付那些排着队跟他融资的老板们。
月儿回来时,他正在跟经理人盘查资产转让的情况,虽然一月之期还未到,但第六感已经告诉他,他输了,逃亡是最终的命运了。一份份资产一桩桩实业,都是辛辛苦苦打拼而来的,多年苦心孤诣,一朝过眼烟云,内心的隐痛无与伦比,却不能显露半分,正所谓,有一种伤叫做内伤……
月儿进门后哑声打了个招呼便往卧室里去了。三爷觉出异样,放下手头的工作跟了进去。
“月儿,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月儿自知脸色太差,恐被三爷疑心,借口说宴会上看到父亲,又勾起了伤心事,不觉心情抑郁。
三爷明白身世真相对她的打击很深,心疼地安慰她,说不论一月之期找到冀先生与否,他都会带她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我们还年轻,还可以开启全新的人生,我们重新生活,和你在一起,即使归隐山林我也甘之若饴。”
月儿身心交瘁,她本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关上门给自己一片小小的独立空间来消化痛苦,可到了此刻,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伤春悲秋的时间,她必须时刻披盔戴甲地战斗。
她道:“三爷,我那天情绪太激动,考虑不周,其实冷静下来后细思量,我父亲的真相若是调查不清楚,我实在做不到一走了之。”
如果真如四爷所说,三爷不能赶在拥护派动手之前俘获自己的真心,就可能会用强或者一杀了之,与其这样钝刀子割肉,不如就索性刺激他动手吧。在与保皇派的较量中,她已经厌倦了他们那种死一般的休眠,敌人出手固然会让自己陷入险境,可又何尝不是一个机会呢?
三爷神色自若,说:“我尊重你的选择,我会等你,哪怕那时候我已经不在上海。我说过,我终身不会再娶他人。”
月儿看着他的眼睛,没有看到与台词相符的深情,却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肝肠寸断。
她并不知道这个眼神意味着:三爷心中爱情和信念的天平已经倾斜。他选择了放弃爱情。
“三爷,如果你是保皇派,你会杀师兄吗?”
那天她把自己的身世吐露后,也告诉了三爷关于保皇派的恶行,她认为师兄的失踪必是保皇派所为。所以她眼下问这个问题,不会令三爷多心。
三爷说:“不会!据我所知,澹台兄的无线电技术在国内首屈一指,甚至有很多业内人士评价说,他的水平已经远超令尊。这样的人才,不是靠时间和精英教育就能够雕琢出来的。杀掉这样的人,无异于暴殄天物,但凡有些野心的人都不会如此短视。倒不是惜才,而是有极为可观的利用价值。一个人只要有利用价值,他就不会那么容易死掉。”
月儿心中燃起希望,她之所以试探三爷,且之所以下午请四爷从电话局调三房的电话往来记录,是因为她在宴会上呆坐的那两个多钟头,想到了前不久某个深夜发生的事情,当时已经午夜三点多,客厅的电话忽然响了,三爷接通电话后,立刻变了脸色,然后压低声音说他马上过去,并嘱咐电话那边的人一定要尽快叫医生抢救。
当时她在卧室门口听到后很疑惑,但并未多想。
今天想起那一幕,陡然心中一动,那晚被抢救的必然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否则三爷不可能如此慌神。那个人……会不会是澹台?或许师兄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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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气阴沉,三爷出门后,月儿也马上拿着油纸伞外出了,昨晚她趁着三爷在书房工作的当口,已经跟四爷要到了三房的电话往来记录。内容比较详细,打进和打出的电话以及对应的地址都一一记录了,她连夜把这些电话和地址做了一遍筛选,把明显没有嫌疑的删掉,最后剩下三个地方,她此刻便是要拿着这三个地址挨个去踩点。
在到达最后一站亚尔培路时,她蓦然发现自己去年来过这里,当时她试图逃跑,被四爷天罗地网地罩住,后跟踪周氏夫妇来到这里,不料白猫跑进人家院子,她翻墙而入,掉进了三少爷怀中,当时她还不知道他是三少爷,只知他是救国社的阮生……
走入这条清幽的巷弄,四下的安静令她能够听到自己加速的心跳声,就是这里了……
深吸一口气,她一步一步走进去,感觉空气都要凝固了。
巷内无人,她大胆地走到那幢洋房前,黑色的大门紧闭,里边阒然无声,她沿着围墙绕到去年借势翻墙的那株梧桐树前,有心翻进去看看,但恐会惊扰里边人,若这里真是救国社温和派的据点,以如今的情境,她还不可操之过急。毕竟这些人有着很执拗的信仰,他们如果当真是秘本的反对派,那她贸然闯入简直就是羊入虎口,但如果一开始就请四爷发动军警调查的话,目标太明显,又容易打草惊蛇,所以她决定自己先暗中调查,待找到一定证据后,再请军警出马。
然而今天注定出事,当她正待转身从围墙前离去时,忽然听到斜弄传来人声。
“师傅,左拐。”
月儿一惊,是周太太的声音,如果此时被撞见,一定会引起怀疑,她来不及思索,竟下意识踩着梧桐树的枝干跳进了院子。
她身体轻盈,跳进去没有惊动里边人,但院子里毫无遮挡,她只好迅速向房子后边去,结果发现后边也无遮挡,而且很容易被人从落地窗看到。
无奈,她索性从后门闪身进屋了,庆幸的是这是间空屋子。
月儿还没松口气,就听到外面的脚步声,连忙躲在一个酒柜后,将将藏好,就有人从地下室搬着东西出来,她暗暗后怕,再犹豫一刻就会和这人迎面撞见。
片刻之后,周氏夫妇进屋了,听他们的对话,稍后要有人来此开会。
月儿心下焦急,待得越久,来人越多越是难以脱身,可眼下情形也没有给她逃的空子,只好以不变应万变了。
开会的人陆续赶来,每个人言谈举止间都透着机敏警觉,月儿判断出他们就是三爷说过的救国社温和派成员。
他们每个人的眼神都在四下打量,恍若组成了一张巨网,将屋内院外笼罩起来,令月儿不敢移动半分。此刻已无逃走的可能,隐藏在这里是唯一的选择。
最后来的是三爷,身后跟着司机和管三。
会议就要开始了……
月儿的心揪得更紧了,隐约感觉这场会议能为她拨开些许迷雾……只是她也没想到,整场会议的议题都是她!
四爷说得分毫无差,三爷这支人马果然是秘本反对派,自从去年澹台通过监听电台发现了秘本及其翻译者的秘辛,并为了脱离救国社,向三少爷求助时将这件事情说出之后,温和派便开始计划毁掉秘本,起初他们打算暗杀秘本翻译者林映月,因为那时的三少爷并不知他心悦的朱珠小姐就是林映月。
节外生枝的是,当他们确定了暗杀方案时,三爷发现月儿即朱珠,于是三爷扭转态度,希望用另一种温和的办法破坏秘本。
温和派成员知道三爷为情所困,多次劝说未果后,大家只好妥协。
但约定如果在拥护派动手之前不能将月儿带出上海,则还是按照原计划进行。
眼下拥护派还未动作,救国社却先遇到了覆社危机,冀先生带着救国社的罪证不知行踪,宛如一颗定时炸弹,将于近在眼前的一月之期结束时爆炸!
他们不能不提前做打算了,但逃亡之前,必须解决林映月的事情。
在三爷的推动下,他们确定了带她离开的方案,三天后,三爷将以请月儿盘账的理由带她到西郊纺纱厂,之后就和变相绑架无异了,他们会带着她出海,只要轮船过了公海,就成功了。
月儿听得手脚冰凉,三天后……不行,她得赶紧想办法离开。
这时,一位梳大背头、富商模样的男人径直向酒柜走来,月儿心跳如鼓,三爷和他的团队过去也许能同她虚与委蛇,但眼下她已听到全部阴谋,若是被发现,恐怕立刻就要被控制。
眼看那人越来越近,月儿果断做出了决定,那人的手伸向柜门时,她从后面出来了。
“原来三爷与我所念相同。”
众人皆惊!三爷更被她的突然出现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走上前侃侃而言,说自从奶娘交代了身世后,她便看清了那些人的嘴脸,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培植被利用,着实可悲,是以她无时不刻地在思考退路,但群狼环伺,凭一己之力完全无法逃离,所以她一直在试图寻找一个可信赖可依傍的人助她逃离。
“三爷是我首先想到的人,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我不得不慎之又慎,万一你和保皇派或四爷一样,也是图谋秘本,那我岂不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所以我决定暗中观察,没想到今天首次行动,便吃了定心丸。”
她压制着剧烈的心跳让自己保持从容,说出以上违心之语的目的很简单——她不能被他们控制,她必须逃离这里。
三爷惭愧,说:“原来我们早已志同道合,是我的多疑才让你我浪费这许久时间,月儿,你说的没错,眼下群狼环伺,所有谜团不过就是这群争夺秘本的政治疯子相互撕扯的产物。既然你也厌倦了这里,咱们便一起离开吧。”
“好,我回去收拾收拾……”
她的话被旁边的周先生打断了:“抱歉三少奶奶,私以为,您不回去为上。”
周先生点到即止,大家都是聪明人,何须说的太白,她听到了他们的会议内容,知道他们和冀先生的那段致命的秘辛,就算她表示自己是同道中人,但兹事体大,他们不能不防啊。
月儿了然,心中焦急万分,面上不能表露丝毫,她把目光投向三爷,虽然她明知道三爷此时与她绝非一条战线。
三爷略加思索后说:“月儿,你有什么需要带走的物事,列一个清单,天黑之前,我让文强悉数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