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 正月十八。 小鸿轩茹四姑娘芳魂归天的第三日。 京中的人皆以为小鸿轩要闭门谢客好些日子,哪知这家便缟素尽褪,开门迎客了。 许多人又喜又叹:叹则叹贾人重利、青楼无情;喜则喜又有舞乐娱视听,佳人助酒兴了。 这时清晨,拓赤小王爷携了仆从走在大街上。 尽管京城里模样俊秀的王孙贵戚并不在少,但蒙古人天生身形俊拔、眉目英挺。这位兀良哈小王爷倒颇为显眼。 街上早已热闹起来:卖珠钗的、糖葫芦的、贩药的,卖艺的,……喧哗叫卖之声此起彼伏。 行至正阳门附近,宫墙下挤满了人。一张新贴的偌大告示极是醒目。 拓赤走近,发现告示上加盖的是赵王府和锦衣卫的朱印。 “去看看,怎么回事?”拓赤向随从巴图。 巴图挤了半天才挤进人群,看了那文告,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出来,“榜上说皇后娘娘病重,要找寻早年在战乱中失散的小公主……榜上还说若能提供线索、寻找公主,赏银千两!” “前些年不是一直在寻找么?消息都传到了兀良哈。这么多年还没有找到?” 拓赤一笑,“皇后娘娘家世显赫,又是当年应天府出了名的美人。……想来这位失散的女儿,也是个美人。” “公主是在战乱中失散,也不知是生是死?……即使活着,茫茫人海,又该去哪里找?……此事未必容易。”巴图摇摇头。 拓赤一挑眉,往秦淮河方向大步去:“公主在哪里,我不关心,我只关心六姑娘。” 小鸿轩大门刚开不多时,拓赤进门,却见已有许多人。 随便找了间十二折美人屏隔开的小雅阁。 拓赤四下打量一番,“这小鸿轩的陈设倒是雅致气派。竟像是个大户人家。”随手拿起多宝格上的琉璃花罇与美人觚,道,“比如这两件东西,便是唐天宝时的珍品没错,——竟然舍得摆在外面!” 巴图自然看不懂古董。 拓赤踱了两步,站在一挂画前,“《明皇演乐图》,落笔粗细浓淡不一,构图稳秀而灵动。——是李公麟的真迹无疑!” 巴图听不懂,没有说话。 邻座一位二十上下、看起来有些书卷气的人开了口:“……如今在这应天府,挂李公麟的真迹已算不得好了。” “哦?”拓赤正色:“物以稀为贵,中原李公麟留下的画作可并不多。” 那书生摇了摇头,解释,“如今,应天府的人争相追逐荆老子的画呢。兄台不知道么?” 拓赤将信将疑,“荆老子?没听说。何朝何代何地之人?” 那书生喝了口茶,笑道,“什么何朝何代?当世之人。……应天府藏有荆老子画作的人不多,我曾在王学士府里见过他的一幅《白梅映雪图》,的确是上乘之作!……” 拓赤自来中原后,对中原书画极有兴趣,不由道,“哪里可以买?” “买?”那书生摇摇头,“没人知道荆老子是谁。” 正好,丫鬟前来奉茶点。 拓赤忙将名帖递与丫鬟,“听说你们六姑娘回京了?在下兀良哈拓赤,烦请通传。” 后院阁子里,小鸿轩里负责日常大小事务柏五姑娘接过丫鬟送过来的名帖,看也不看,随手往旁边的桂木雕花小几上一放。 那小几上已放了好几张名帖了。 “推辞了去。”柏九善随口,“就说六姑娘晨妆未罢。” 那丫鬟迟疑,“他是兀良哈的小王爷,……就这么推了,只怕……” “想见六姑娘的人,哪个不是有来头的?” 九善不以为意。 丫鬟行至门旁,忽又停步,有些为难地回头,“方才递进名帖的那位姓秦的公子,听说是巡抚老爷家的独子,他很早前就开始等着了,看起来并不是个好相与的……若一直推辞下去,我怕他会闹事……” 柏四姑娘为人爽朗大方,在应天府交游甚广,也是个不怕事的,一拂手,“六姑娘不随便见客人,他们又不是不知道。” “可是这回不一样。”丫鬟道,“这月十五,六姑娘按例应该为客人献艺,却因大雪阻路没有回得来。魏夫人也亲口说了,很多客人当日等了一场空,要让六姑娘补上……” 话没说完,九善便接过话:“六姑娘是什么性子,你不知道?去年魏夫人下手那么重,六姑娘背上留下的淤青三个月都没好利索,她还不是照样咬着牙、说不去就不去。” 九善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来,转头向自己贴身的丫鬟拂晓,“我让你们给六姑娘送粥去,她吃了没?” 丫鬟摇摇头,“……没吃。” “这丫头!魏夫人不许她吃饭,她难道就当真不吃?大雪天赶回来,再饿上几天,别又生一场病。”九善道。 小鸿轩后院一栋两层小楼。雕花窗棂的蝉翼窗纱半掩,屋里光线略有些暗淡。 梨花木贵妃榻上坐着一个三十多岁、身着牡丹暗纹锦袍的妇人。头上松松地绾了个堕马髻,斜插一支喜鹊登梅金簪,颇显韵致,有美人之姿。那妇人眼神清澈,看上去全然不像一个青楼鸨母,倒像是一个不谙世事又有些任性的深院妇人。 这便是掌柜魏夫人。 花几上放着一个五色玛瑙花罇,旁边放着几支迎春、小苍兰、马蹄莲、四季海棠。 一个面容慈祥嬷嬷拿一柄银花剪,正插花。 魏夫人斜倚榻上,看着那嬷嬷巧妙地将花插在花罇里,随口道,“十四姨插花的工夫越发好了。”言辞间,难藏一股子贵家千金似的小儿女情态。 隔了金兽铜炉里升起的缕缕香雾,人影略有些恍惚。 这被叫作十四姨的嬷嬷迟疑一下,抬起头,一脸忧虑,“小姐也知道惊蛰身子弱,为何还非要让她出去为给客人献艺?咱们又不缺那两个钱?” 轩里的两个嬷嬷:十四姨和十六姨,这两人虽是妇道人家,可武艺极好,非寻常人可比。 听说这两人自魏夫人出身时便跟在她身边,故而对魏夫人的称呼改不了、仍是一声“小姐”。 魏夫人手上把玩着一只玉镯,仿佛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片刻才抬起头来,“别想瞒我。你们哪回不是悄悄给她送吃的?” “惊蛰哪回会吃?还不是憋着一口气不愿取悦那些俗里俗气的客人。”十四姨眼中大有不满。 “还不是她自作自受!便只是出去弹上两曲而已,有什么打紧!”魏夫人低头摩挲着手中的通体晶莹的玉镯。好半天抬头,向十四姨,“这圈子有些旧,我不要了,送人去罢。” 十四姨接过镯子,这是跟了魏夫人几十年的玉镯,色泽温润,晶莹如新,半点旧意也无。 十四姨看一眼魏夫人落寞单薄的身影,叹了口气。她总是这样,色厉内荏。对六姑娘从来没有半点好态度,每次明知伤了六姑娘,却抵死不认,事后却又拿自己贵重的东西给她。 十四姨上前一步,“这么多年了,小姐又何必对从前恩怨念念不忘?何必非要开这家青楼去赚男人的钱?……不如小姐回鉴湖住吧?把小鸿轩交给五姑娘打理,不要再让惊蛰出来卖艺?” “不行。”魏夫人当即打断,起身扬长而去。 柏九善正在屋看这个月的账本,见魏夫人来,忙吩咐丫鬟上茶。扶魏夫人坐定,才道:“魏夫人这是跟谁置了气?发髻也松了呢!” 九善素知魏夫人喜怒无定,此时见魏夫人不答话,也不敢再说下去。只绕到榻前,给魏夫人捶捶背。道:“翩翩的事,我已经办妥了,魏夫人可以放心。” 魏夫人泯了口茶,没好心情说话。 九善想了想,才又道,“只是,又出了点状况……” 魏夫人抬头,“什么状况?” “翩翩没有去福州,而是去了无漏庵……”九善顿了顿。 “什么?”魏夫人脱口。 “魏夫人也许不知道,”九善徐徐道,“宋桓当夜得知翩翩遭人毒死,大闹元宵,将所有眉梢带痣的嫌犯全部抓捕入狱。一夜审讯无果,竟以乱党罪名将十八个人全部处死!” 什么!十八条人命! 魏夫人不由站起身,如此残暴没人性! “翩翩禀性善良,”九善继续道,“她得此事,自觉罪孽深重,再无心远走高飞,而是去了佛门净地。”又道,“无漏庵的师太说了,翩翩尘缘未尽,不肯替她落发。” “随她罢。” 魏夫人一挥手道。过了一会儿,道,“……去给无漏庵的菩萨捐个金身。” “是。” 九善又道,“翩翩假死之事,还有栖居无漏庵之事,可千万……不能说漏了嘴!……若让宋桓知道,依着他的暴戾,只怕得把咱们小鸿轩所有人赶尽杀绝!……” 魏夫人没有说话。——宋桓的确做的出来。 九善忽然记起一事,“六姑娘性子沉静,不像我们几个在人堆里厮混久了的,……她若是不愿意,魏夫人便……不要逼她……” 魏夫人脸色慢慢变得青黑。 九善极会察言观色,忙转口笑道:“……六姑娘的名声在那里,即使这个月不弹琴,下月十五出来,咱们小鸿轩还一样的门庭若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