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 上元佳节。 太阳尚未落山,京城里,自大内禁院到坊间小巷,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千门锁开,万街灯明。 通济门外,灯火明亮处,有一座极是气派的府院。朱门之上有一乌木横匾,上有赤金隶体大字——“宋府”。 府院门口热闹非凡,清晰可闻绵绵不绝的丝竹喧嚣声……车轿络绎停驻在宋府大门口。走出来的,皆是身着梁冠赤罗衣的朝廷要员。 也有鲜衣怒马的锦绣公子, 裘马扬扬的彪悍武夫, 大腹便便的富商巨贾…… 路过的不知情者不免频频回首,揣测一番:今日上元夜,应天府最繁华的去处莫若御街、秦淮河一带,——这些达官贵人不去御街一带看热闹,都到这里做什么? 细心的人却已发现这座府院与别家的不同: 府院四周皆是贴了“喜喜”字的大红灯笼,红通通的火光照得横匾上赤金的“宋府”二字熠熠夺目。 “喜喜”?——看来,这府上今晚是有婚娶大喜之事了。 可是,寻常婚娶过门之礼不都是在白日里举行的么? 这宋府为何将嫁娶之礼放在了晚上? 然而,更令人奇怪的是,这府第门前,自大门口到遥远的灯火阑珊处,齐整地肃立着两列身穿紫花圆领甲的锦衣卫,蜿蜒向秦淮河方向延伸。 夜幕的璀璨灯火里,那队列之长,一眼也望不到尽头。 本朝开国以来,正月十五这夜,历来解了宵禁,百姓可通宵游灯街逛花市。为何今年竟又多出这么多值夜的锦衣卫来? 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宋府里头,此时已宾客满座。堂上欢声笑语不断,丽服家姬表演歌舞曲艺,一个接着一个。 管家站在屏风旁,环顾满堂上下挤挤密密的宾客,脸上是一贯维持的热情恭谨的笑容。心里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这么多没有邀请的人,跟约定好了似的,都齐齐到来。如今,堂上座位已添过两次,若还有不请自来的客人,该如何安排坐处? 最要命的是:宋大人特别邀请的祈大将军一向不喜人多,所以此番喜宴,府里便只请了极要紧的客人。——却哪里想得到来了这么多人?! 回头要是宋大人生气,这宋府上上下下的人,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可是,也不能让那些备了厚礼的客人不进门啊!! 饶是正月晚间春寒浓重,管家后背已冒了汗。只咬一咬牙,又吩咐跑堂的,“添座位!再备茶酒!” 满堂宾客哪里知道管家的难处,此时莫不兴高采烈地聊着天,欣赏华丽的歌舞,瞧那兴致,竟比外面游赏灯会的人还高! 有宾客左顾右盼,向旁边的客人小声问,“听说大将军要来,怎么还没到?” 一人立即打开话匣子,“祈大将军和宋大人是朝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宋大人大婚,特别邀请了大将军,大将军肯定是要来的。只不过大将军军务倥偬,晚些时候也是正常的。”此人口中的大将军,便是朝廷正一品宣威大将军,姓祈,名盎,字伯言。 旁边有一人,目光在门口新来的几个年轻人身上一扫,捻须一笑,“你们发现没?今日来的这些客人有什么特别?” “特别?”众人观察一番,“……朝中要员,京城名流。” “这是自然,”这人道,“你们有没有发现年轻后辈特别多,看起来个个魁俊好身手……” “不错!” 一人点头,指着对面一年轻壮实的富家公子,“那一位便是应天府尹秦大人膝下的独子,是上一届的武举人……” “对对对。” 一人恍然, “我想起来了,你们看,还有门边那个高公子,穿狐裘的那个,是前年的武举人,精于步射和马枪……” …… 周围众人听这一番言语,再仔细看一看堂上诸客,方觉奇怪,诧异问:“这些人大多没得宋大人邀请,却跟约好了似的,来婚礼上头作什么?” 最开始那人一笑, “你们可记得:往年武举考试里,皇上钦定的会试主考官是谁?” “宣威大将军?你是说……” 众人似乎明白了一些。 “武举考试又快到了!……祈大将军常年征战在外,京城所居日短。这回在安南打了胜仗凯旋,好不容易在京城待一段时间,又难得肯露面来参加这样的筵席,——明年想参加武举的人怎会错过这个接近的机会?”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 话题自然又转到了这位宣威大将军身上。 “安南凯旋……大将军这回只怕又得加封?” “那是自然。大将军的父亲定国公在世便和皇上是生死之交。……” “……听说大将军出生时,皇上和定国公正征战甘肃,消息传来,皇上当即给大将军赐名为盎,便是祈愿□□多良将!” 正是一片啧啧羡慕之声,却有徐徐人声传来:“人都说,晋朝潘安妙姿容,好神情。潘安每出行,便有妇人围观,将手中的果子扔于他,每出行往往果子掷满一车——听说,大将军这回从安南凯旋,也遭遇了类似的尴尬事!” “哦?” “大将军年不到三十,便爵抵公侯,官拜大将军!加之一表人才,又尚未婚娶,……听说这回大将军率南征军还朝,方至京效,便被百姓拱围,一时竟至水泄不通。随行的亲兵护卫怒不是,乐不是,大军竟是半天前行不得。” 众人不免议论一番,因又顾忌着妄议朝中大臣于礼不合,话音也渐渐低下去了。 堂上,乐伎一曲美妙的《贺新郎》才结束,立即引来了一阵热烈的喝彩! “宋府的歌伎果然比其他府上的高妙……” “入声部韵,实在激壮!算得上是音律行家!” …… “说到音律……”座中一位一直沉默听曲的人难得地发话了,“今晚宴席,有更值得期待的人。” “更值得期待?”有不知情者立刻来了兴致,“你说的是宋大人新娶的这位夫人?新夫人是什么来头?” 热心的宾客们倒也不吝解惑: “竟不知道么?——新夫人可是应天府的三大美人之一……小鸿轩的茹四姑娘。” 外地人吃一惊,“小鸿轩不是秦淮河边的一家青楼么?——你说宋大人今晚大宴宾客,娶的是一位青楼女子?” “貌美如玉,又擅歌舞!可不是寻常的青楼女子!”有人解释,“否则,宋大人怎肯花费三千两银子替新夫人赎身,又出动六千锦衣卫来迎亲呢!——这样的事,应天府百十年来可从未有过。” “否则,你以为宋大人的婚礼为何在晚上?”又道:“应天府自古有规矩,青楼教坊姑娘从良出嫁,必须在夜间举行。” 外地人唏嘘,“如此说来,新夫人的确值得期待!” 先前那位沉默听曲的人,到此处才摇摇头,“……所谓值得期待之人,并非新夫人。” 众人诧异:“还能有谁?” “是新夫人的那位青楼妹妹,——小鸿轩的六姑娘,雪妒。” “雪妒?名字有些特别。” “听说六姑娘幼时曾寄居庵堂,庵里老尼见这姑娘生得‘冰肌玉骨,堪惹雪妒’,便给她取名‘雪妒’。” “冰肌玉骨,堪惹雪妒,”外地人不由道,“想来是个美人。” “何止是个美人!”立即有人插嘴,“人道是花神转世,美丽不可方物。六姑娘善抚琴,工小楷,通棋艺,听说画也极好。——坊间人人称这六姑娘‘色甲天下之色,艺甲天下之艺’”。 ……周围众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只听里面传来响亮的声音: “宋大人来了。” “宋大人来了。” …… 便听屏风后一阵脚步声喧闹声由远及近。 片刻,走出来一长身男子。 飞鱼服,鸾带,佩绣春刀。三十上下,不苟言笑,轮廓分明,颇显气概。 这便是宋府的主人,也正是当朝锦衣卫指挥使宋桓。 放眼京城,能调动满城的锦衣卫来迎亲,除了皇上,怕也只有这锦衣卫指挥使了。 一时间,众人纷纷起身道贺,衣袖翩飞,一室的明烛摇曳。 所谓“官运横通靠宋桓”,眼下宋桓出来了,满堂的宾客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巴结讨好的机会。 正有人从座上起身套近乎:“久闻大人府中女眷皆有沉鱼丽色,今日又迎回应天府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大人当真是福泽广厚,羡煞旁人啊。” 宋桓斜靠在椅背上,笑了两笑,仿佛并不领情,“李大人此言差矣,我府中姬妾美则美矣,然翩翩惠质兰心,寻常女子怎可与她相提并论?……府上姬妾十来位,加起来也抵不得我翩翩一人。” 宾客们一愣,竟对那茹姑娘如此看重! 虽则宋桓态度傲慢,然宾客素知宋桓权势在握、为人跋扈,也皆识趣陪笑。 宋桓看着满堂宾客各显神勇地恭维之辞,也并没有多大兴致去理睬,只侧首向旁边的管家,“大将军府可有消息来?” 管家敛色,小心回道,“没有呢。……算时候,也该到了才对。” 话音才落,只听外面有人大声通传,“陆统领到!” 陆统领?遣了部下过来? 座中许多人不免失望。 宋桓却已迎到门口。 宾客们见着宋桓起身相迎,也皆站起了身,心中却暗忖: 方才对着宾客们的刻意恭维,宋大人连敷衍都显得勉强!——此时对着宣威大将军遣来的一个亲兵营统领,却要下座相迎! 论阶品,陆统领自然在宋桓之下。 这陆统领依礼向宋桓道贺之后,才道:“……五军督护府临时有事,大将军不得不亲自去一趟,不能亲自来。……请大人见谅。” 上元佳节,五军督护府即使有事,能是多大的事? 宋桓心里不称意,面上仍道,“大将军是社稷砥柱,自然是忙。……便有劳陆统领。” 在众宾客唏嘘的目光中,宋桓已领了陆统领入座。 堂上是一支新舞,舞伎们长袖善舞,姿态曼妙,让人击节叫好! 一曲未毕,内堂有人出来,禀告宋桓,“大人,迎亲的吉时将到,一切准备就绪,请大人更衣出发。” 夜市街灯如昼,游人如织。迎亲队伍迤逦前行。 宋桓手执马缰,端坐于大宛名马之上,环视两旁灯山人群,意气扬扬。 忽然,前面人山人海里,四个锦衣卫跌跌撞撞快赶而来。 宋桓不禁皱起了眉头。 四人跑至马下,已上气不接下气, “大人,……大事不好,……茹姑娘中了毒……” “什么?” 也未听马下之人说完,宋桓已疾驰而去。 晚风挤进窗牖,盘花烛台上红烛的火苗乱跳,房里回荡着姑娘们低低的哭声。 宋桓凝视着绣榻上那清丽的面庞,捧在掌心的手,再无法捂热。 便是平日里纵横朝野曾有百般的镇定与深沉,此时内心也不禁充满慌乱、悲伤与绝望。 望着红枕之上渐冷的容颜,宋桓声调沉重,字字似有千钧:“你若有灵,定要佑我抓住害你的人,即便踏平京城,我也要将他找出来千刀万剐……” 小鸿轩外,人群扶老携幼,追逐逗趣,甚是尽兴。 转眼之间,人群已是大乱。 满街锦衣卫突然间,粗暴拿人。 火树银花的街头,尖叫声,寻人声,喊冤声,求饶声,连同孩子的哭喊声,不绝于耳…… 一个鲜衣怒马的公子从四散奔逃的人群里跑出来,朝着身后的随从问,“这都是怎么回事?” 说话的人正是应天巡抚的儿子秦璞。 “想必锦衣卫有了什么大案子。”随从望着混乱的人群,“若非什么大事,迎亲的这些锦衣卫不会突然被调来搜捕犯人?” “听说是有个眉梢带痣的人犯了大案……” 又有人上前:“少爷,外面这样乱,咱们还是回去罢。老爷要是发现咱们偷偷溜出来,就惨了。” 不远处,被灯火掩映的小鸿轩,正有人将大红灯笼一个个撤下,拉开了一道道白色缟素。随从向那秦璞道:“看这情形,不像是在开门接客做生意!” 秦公子皱着眉,气道:“本公子难得从苏州来应天府一趟,一连数天,天天来,却连她的影子都不曾见到,岂有此理!” “少爷消消气!”仆从忙上前安慰,“公子也知道,雪妒等闲是不见客人。” 有小厮从旁提醒,“咱们打听的消息说,雪妒如今并不在应天府。” 秦璞踢了一脚马肚子,“跑去了哪里!” “少爷不急这一时。”一仆从提醒,“咱们以后天天来这守着,不怕她不出现。” 秦璞跺脚,“我爹快要回苏州,少不得逼着我也回去。到时候还怎么来这里?” “少爷放心,”小厮道,“老爷此次带少爷进京,可不就是为接近大将军,以图明年武举考试的便利么?少爷以此为借口,多留些日子也无妨!” 秦璞眉色一喜,“你说得有些道理。” 说话的小厮趁机道,“咱们还是早些回去休息。明日,大将军要到落霞山打猎……老爷好不容易打听来的小道消息,咱们若错过,可就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