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床单,灰色窗帘,地板上铺了一块毛茸茸的小垫子。床头柜摆着一个烟灰缸,里面一堆烟头。有什么愁事抽这么多,是因为她吗?是不是她的病情比她想象得要严重,是陈锐柯一直在安慰她的情绪罢了。 烟灰缸后头摆了一个相框,是他们兄妹俩的照片。她完全不记得自己去过这个地方,像是哪里的古城,他们俩坐在一个小桥上,标准的游客照。 她笑得很开心,陈锐柯也一样。 兜里电话忽然响了,是陈锐柯。 “喂?” “在干吗?” 听筒里好静啊,陈香被他的声音搞得耳朵发痒,声音也低了。 “没干吗?” “没干吗是在干吗?” “都说了没干吗。” 他好像笑了,“午饭我已经帮你安排好了,中午十二点半送到。——喂,阿香?” “哦,知道了。”陈香一直盯着照片,但是找不到丝毫回忆,“你答应我一下班就回来,你要说话算话。”她忽然想起这件严肃的事。 陈锐柯又笑了,“你怎么这么粘人?” “需要你呗,我现在也只有你了。” 听筒里没动静了,陈香看看手机屏幕,没断,“你在忙吗,那就挂了吧,早点把工作做完,快点回来,拜拜。” 依赖和思念莫名令人踏实和满足,陈锐柯难得跑一回神,这一跑就拉不回来了,助手进来他都不知道。 “师傅,师傅!”助手大叫。 “喊什么?” “师傅你该不会是睁着眼睛睡着了吧,还是笑着睡的?” “有事?” “师傅,您不会是忘了吧,下一个什么时候能进来?” 陈锐柯的确是忘了个干净,他拿出原子笔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搞了半天,“让他进来吧。” “您没事吧?” 陈锐柯没回答,助手琢磨着要不要继续问,但看他柔和的目光忽然严肃起来,想是不需要废话了。助手领命而去。 外卖准时送到,陈香开门之前还是有些挣扎的,独自面对外面的世界需要勇气。于是,为了减轻陈锐柯的负担,她鼓起勇气打开门。 外面有阳光的味道,有汗水的味道。 外卖小哥一身红,戴个帽子,旁边停了一辆摩托车,后座有个大箱子,里头应该还有很多其他客人的午餐。 取个外卖,害她紧张了半天。也不过如此,做了就做了,没那么恐怖。 “记得给我好评啊。” “好的。” 陈香表情冷淡,不像是满意的样子,小哥心里没底。 “有什么不满意一定告诉我,我一定第一时间帮您解决,能不能请您别投诉我。” 小哥努力地低声下气。 “不会的。”陈香请他放心。 小哥点点头。 陈香忽然想起什么,趁他还没走,“喂!” 小哥回头,“还有什么能帮您?” “我……投诉过你么?” 小哥坐在摩托车上,车子轰轰响,“您可能是忘了?祝您用餐愉快!” 摩托车很快消失在街角。陈香望着他的背影,思绪随着他轰隆隆的车轮声聚拢,飘散,再聚拢,再飘散。仍旧什么也没想起。 午饭有红烧肉,油麦菜,油焖大虾,配了一碗米饭。 陈香边吃边看电视,吃饱了没事做就把屋里垃圾给收拾起来。垃圾放在门口总是不太好看的。想了半天,陈香决定把它们扔出去。垃圾桶就在门口不远的地方,外面也没什么人,她在窗户那儿反复确认过了。 今天天气不错,暖融融的,天也很蓝。扔完垃圾后,陈香在门口站了一分钟,后来有人出来遛弯儿她就关门了。 电视机还在演偶像剧,穿白大褂的帅气大夫正在对病患家属交代病情。台词和表情都很让人出戏,陈香摇摇头,深深感到悲哀,行业剧拍成这个样子,也太离谱了。 频道那么多,没一个好看的,调了半天也没调出个能看的节目。她想睡一会儿,就在沙发上躺下来。才闭上眼睛,她忽然想起在步行街与人贩子搏斗的场景。之前一直没有回忆过,也没琢磨过,现在想来,她很是错愕。 她的这双手,这个身体,哪里来的力气,能把那么大个儿的男人掀翻在地。她记不起自己用了什么招式。她记忆不好,她有病,可她明明记得刚刚那对遛弯儿的夫妻穿的什么衣服,什么鞋子,甚至她的宠物狗名牌上的名字。 站在镜子前面,她对自己充满了疑问。这个人是谁,有什么样的未来,又有什么样的过去? 许是她的本能正在一寸一寸苏醒,恐惧感有所减弱。她想出去转转,看看世界,也重新认识一遍自己。 下午三点多,陈香决定出去买菜。 换好衣服,拿起鞋柜上的钥匙,她终于跨出家门。 小区门口有辆黄色校车停在那儿,家长扎堆接站,背着书包的男孩女孩从她身边跑过。 “小心点,别撞着人!” 一个孩子家长对陈香笑,陈香也笑了一下,一定很僵硬,毕竟她还没有做好百分之百的准备与陌生人交流。 她没料到这个时间出门会遇见这么多人,她裹紧外套,在人群中穿行。从不敢抬头到慢慢抬头,慢慢观察,慢慢感受。 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家乐福,陈香和陈锐柯一起去过好几次,东西在哪儿她都记得,熟门熟路找到了蔬菜,肉,调料…… 不需多时,购物车满了。结账前,她想起陈锐柯的拖鞋,太小了。于是,她从长长的结账队伍折返。 选拖鞋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场景在脑海闪过。 也是在超市,也是在买鞋,有个男人说“小了”。 这是她失去记忆以后,第一次有闪回情况,但是也只有这短短的瞬间。 “姑娘,姑娘!” 记忆的拼图忽然被打散,一个老大爷拎着她的拖鞋,“不要别扔地上啊,还要不要?” 她不知道东西是怎么掉的,“要,要,谢谢大爷。” “你没事吧?” “我没事,谢谢。” 满载而归,陈香很是负重,一手一个大袋子。 因为心里有事,注意力不集中。途经小桥时,陈香迎头撞上一人。她身子一歪差点栽到桥下,幸好那人眼疾手快将她扶住,只是东西掉了一地。 那人帮她捡东西,不时对她微笑,很友好。 陈香连着说了好多次感谢。 他站起来,两个沉甸甸的袋子还给她。陈香拿了东西就走,那人没动地方,好像一直在观察她。 陈香不知不觉放慢脚步,那人赶了上来。 “真不认识我?” 陈香摇头。那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从上到下,想叹气没叹出来,硬是憋在喉咙里。 “那他也没跟你提过我?” “他?谁?” 仿佛那是个很难念的名字,“……陈……陈锐柯。” “你认识我哥?” 他又哽住了,“……你哥……对……我认识他,也认识你。我们认识很久了。” “真的?”她忽然兴奋起来,“那你是我男朋友吗?” 那人插着腰,好像犯难了,“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我哥吗?”陈香留了个心眼,没交底,反问:“你到底是不是?” “是不是你都不记得了,有什么用。——有时间我会来找你们的。” “哎,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问你哥!”话到嘴边他又咽回去了。 什么了不得的名字还得别人来宣布! * * * 2013年大年初四。 尸体先送到了所里,家属随后就到了。接待家属的是刑警张大力和梅子,乔言在停尸房里等着,有点跑神了,她想,如果有一天她也躺在这个冰冷的抽屉里会是什么样,母亲会不会更多地体谅她,后悔没把所有的爱与理解给她。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身为一个成年人,乔言为这个幼稚的想法鄙视自己。为了争宠,她都想了些什么。 门口有声响,人来了。乔言收起思绪,直起身子。 张大力走在最前头,给梅子和家属开门。 时隔多日,再见竟是在这个冷冰冰的地方。那日的旖旎和温情实在不适合在这里得到任何重温。 他来了,一身黑色毛呢大衣,一副黑色墨镜,看不出任何情绪。 乔言早就穿好白大褂,捂好口罩,进入工作状态。 乔言拉开抽屉,掀开白布。这是个非常残忍的场面。才露出头发,额头,余修就已握起拳头。 尸体几乎面目全非,再强大的心理素质也受不了这种刺激。他已经算很冷静的了。 “您看,这是您弟弟吗?”乔言问。 余修看着尸体的手,最后看向那张面目全非的脸,点头,“是。” 接下来,乔言例行公事对他讲:“我很理解您的心情,但我们还是要问一下,您是否同意我们对尸体进行解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