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豪奢气派的质子府之中，还有这么萧条冷清的院落。

院子的正门上着锁，还贴了两道封条。

方谧背着药箱，走侧面的小门。昨夜下过雨，恻恻轻寒，脚下的黄泥路有些潮软，两边的花圃早已荒废，杂草丛生，只在一角稀稀拉拉地种了些红色的凤仙花。

他听见犬吠声，脚步微微迟疑，还没看到狗子在哪里。草丛忽地一动，斜刺里冲出来一只大白鹅，一口啄住他的衣摆，还转动着脖颈，用力拧了一圈。

方谧一个激灵，这要是啄在身上，简直要命。他施展出九宫八卦步，闪身溜走。

屋宇破旧，有侍卫守着，还非法搜身，连药箱都打开看了看。方谧的拳头差点硬了。

月亮门中，一只手挑起褪色的纱帘，是女子的柔荑，十指纤纤，留着长指甲，指甲上染着鲜艳的蔻丹。手的主人是个容貌姣好的年轻女郎，梳着妇人的发髻，妖娆多姿地倚着廊柱，“是方先生吧，来给阿政上药的？”

方谧在一丈开外站定，作揖：“是的。”

“有劳先生了。妾身姓赵，请进，上茶。”

这屋子的采光不太好，墙角点点霉斑。不像正经居住的地方，倒像是豪华囚室。

“赵夫人，不用上茶，先看看阿政的伤。”

赵姬笑得花枝乱颤：“妾身并没有封号，可不敢称‘夫人’。先生唤妾赵二娘即可，这边请。”

方谧：忘了，先秦时期，“夫人”也不是随便叫的。诸侯的妻子，才称夫人。

内室光线幽暗，透着一股子淡淡的霉味。公孙政安静地坐在卧榻上，单从他的神态上，看不出半点痛楚。

方谧打开药箱，清洗双手，在卧榻的边缘坐下。轻轻地撩起公孙政的衣摆，想看看他腿上的伤。

公孙政浑身一僵，一把拍开方谧的手。

方谧视线上移，对上他冰冷的眼神，唇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阿政是想当小瘸子呢，还是想从今往后，每逢阴天下雨，都骨痛难耐？”

公孙政不乱动了，神色依然淡漠，也不喊疼，仿佛这条腿不是他的。

方谧检查了一下，是胫骨骨折，多见于十岁以下的儿童。他清理淤血，把骨头复位，止血消毒上药，用纱布和夹板固定。

以此时的医术，伤筋动骨一百天，不是虚言。但是公孙政比较幸运，方谧的师门，习武之风盛行，最擅长医治跌打损伤。用新制的独家外敷药，配合补肾的内服药，三天就可以下地。

赵政年仅九岁，经历过的坎坷却比一般的成年人还要多。当初秦赵交战，赵王想杀掉秦国的质子异人，吕不韦拿出六百金，贿赂赵国的守城官吏，带着他爹秦异人逃出邯郸城。大难临头，秦异人抛妻弃子，赵政和赵姬被遗落在邯郸，孤苦无依。

赵王原本想杀了赵政泄愤，是赵姬带着他东躲西藏，才能活命。

秦赵两国经常交战，仇深似海。哪怕赵王已经改变主意，不打算杀掉人质。赵政在赵国的处境也异常艰难、困窘，而且没有自由。他的防备之心非常重，坚决不肯喝药。在赵政看来——腿伤就治腿，给他内服什么补肾的方子？奇奇怪怪。

其实道医治病，很少头痛医头，脚疼医脚。按照中医的说法：肾藏精，精生髓，骨髓对骨骼的修复和生长至关重要，所以服用补肾的药，可以让骨折提前愈合。

这个原理，涉及到阴阳五行学说。方谧可没耐心对着一张冷脸，解释专业理论。对牛弹琴，自讨没趣。他直接煎了一碗黑漆漆的汤药，使用武力，无情地压制住公孙政，粗暴地捏开这孩子的下颌，把汤药硬灌进去。

方谧骄傲：这就是技术。不会把人呛着，也不会将汤药洒出来。一滴都不浪费。

“烫！”

公孙政张着嘴，直呼气。他脸色苍白，越发显得薄唇殷红，是烫的。

方谧一怔，摸了摸空药碗，温度确实偏高。他以前也没给人喂过药，缺乏经验，只能下次注意一点。为了避免肠胃烫伤，方谧赶紧端来半碗温开水，如法炮制，又给这小家伙硬灌下去。

公孙政的情绪彻底崩了，哑着嗓子骂人。那气鼓鼓的小模样，酷似一只张牙舞爪、故作凶狠的小狼崽子。

方谧讪讪地一笑，看见被窝里钻出一只毛茸茸的狗头，顺手撸了撸。狗子还没享受过如此专业的撸毛服务，舒服地整个儿摊开，露出柔软的肚皮。

赵二娘轻咳一声，公□□住口。

“政儿不懂事，妾身替他向先生赔罪，已经备好薄酒，请先生饮一杯如何？”

“无妨。先不饮酒，阿政的气色不太好，我给他把个脉吧。”酒精会影响手指的敏锐度，要诊脉，最好滴酒不沾。

方谧再次用铜盆洗手，给公孙政诊脉。这孩子没什么大毛病，长期营养不良，偏瘦。加上很少晒太阳，缺钙，有轻微的鸡胸。现在治疗，还能完全矫正过来。

“赵二娘，请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