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喜欢听人赞美、喜欢被人崇拜,别别扭扭,却又正直坦荡、心怀众生的少年,究竟是不是真的?”说到最后几近哽咽,她抬起头,对上的却是一双同样也泛着水光的眼睛。 “除了身份,其他的,都是真的!云起就是我!” 长安用力点了点头,眼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释然。她抬起头,自今日相遇后第一次正眼看向他。云起也有些不一样了,他消瘦了好多,眼窝深陷,原本趾高气昂、洒脱开朗的少年,如今举手投足间染上了说不出的低落和沉重。长安心中酸涩,这样的云起让她如何能够生出恨意?想必他的苦楚和无奈也不少吧! “我叫慕容雅,我父亲是鲜卑左将军。云起这个名字也并不假,是我母亲给我起的小字,在鲜卑只有我母亲这么叫我。我母亲是汉人。我外祖父是当年的一名边陲重将,在二十多年前中原与辽西鲜卑最大的一场战役中,殉国牺牲。母亲和当时很多被这场战争祸及到的中原和鲜卑子民一样,流亡在两国的边境,后来病得厉害,幸得父亲所救……”其中多有纠葛,云起也不便一一说明,只是似解释一般道,“我没想到此次攻打京师的先锋军统帅会是石兰!燕王的初衷也并非是要屠杀皇族!” 长安没有回答,目光深若幽潭,嘴角带着说不出的悲意。 云起也觉得自己可笑,人家因为你的部族国破家亡,你却跟人家说这不是你的初衷,你不是故意的…… “这个孩子是?” “是我兄长的幼子。” 云起并没有细问是哪一位兄长,他也未必是真的关心这个问题,只不过需要一个话题来转移长安的视线。 “皇太孙呢?听说你们感情极好,你怎么没把他带在身边?” “死了!他们都死于正和殿的大火之中了!”长安垂下眼低声道。并不是她信不过云起,她的戒备不过是立场使然,皇家如今是再也经不起任何一个万一了。 过去,长安就算是掉两斤肉,云起都要难受半天,更何况是如今这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他几次都张了张嘴,想要开口安慰,却终究不知道该以怎样的立场。 “你接下来有何打算,你可愿意……” 话还未说完,长安冰冷的目光如同刀锋一般刺了过来。云起终于肯对自己承认了,长安毕竟不是他的母亲!她骨子里的烈性如何肯被他这个与她牵扯了国仇家恨的人护在羽翼之下!这个曾经跟他朝夕相伴、亲密无间的女孩终于要走向一条与他背道而驰的路。 云起苦涩地笑了笑,道:“也好!我会对外说,济阳公主已死,你……好自为之!”想了想到底心里不安,知道现在长安必定不想多与他说话,但还是厚着脸皮问了出来:“长安,那你能否告诉我接下来有何打算,你这样孤身一个小姑娘,带着孩子,还受了伤,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长安依然低着头,眼中却已是波光粼粼,水汽蒸腾:“你放心,这世上还有许多我挂念的东西,我不会让自己轻易死去的!我在外面一年多,我知道怎么让自己活下去!云起,谢谢你曾经教给我的一切!” 云起沉默了许久,道:“长安,你一直都是通透之人,不要被眼前的悲伤和恨意蒙蔽了眼睛,失了本心!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吗,人生除了你所拥有的,总还有其他的意义所在!” 他站起了身,最后再深深看了一眼长安,声音也有些许哽咽:“长安,你保重!”之后狠了狠心,转身而去。 身后突然传来长安幽幽地叹息:“也许有一日,你会为今日没有杀了我而后悔!” 云起的身体顿了顿,仰了仰头,最后千言万语只化为一声叹息般的呢喃:“长安……”之后便再不停顿地离开了。 很多年后,长安才隐约体会到了云起那日的未尽之意,也终于懂得了,那一刻的云起有多难得! 以他的心智,又如何不知今日埋下的可能是一颗怎样的恶果,可他还是放下了所有,他的理智、他的信仰、他的职责……所有的这一切,只为情感让了一次道! 长安在这间偏僻而不起眼的屋子里度过了极艰难的一段时光。重欢虽然一直长在长安身边,却不需要她事无巨细的去亲自照顾,这么小的孩子到底该怎么带她可谓是两眼一摸黑。如今她左手不方便,却还要摸索着如何照顾孩子,着实不易。但长安心里清楚,从今往后,再没有旁人可以依赖,她除了摒弃过往的一切习惯,坚强起来外,并无其他选择。 她在长安城修养了三月有余,正如云起所说,并没有人来搜捕过他们!长安养伤期间几次使人去璟和的住处送信报平安,皆没得到回应。送信人说,似乎人已离开。长安心中忐忑,不知道他们那边是否出了什么事,为何会突然离开!慈安和承儿不知有没有顺利找到璟和! 不久后长安城战乱又起,河间王以燕王勾结异族,残害皇室的罪名,要诛杀燕王,燕王反击,两军在长安城外整整对峙了两天两夜,鲜卑军助阵,河间王战败,溃逃南方。 之后又陆陆续续发生了几次藩王对峙和起义军冲突,整个长安城陷入了空前的混乱之中。长安终于下定决心,觉得是时候离开了,长安城恐怕无法再呆了! 至于要去哪里,她只觉得心中一片茫然。不知为什么,脑海里突然闪过当初默蹊先生说过的一句话:下次再出宫,去云梦山看看吧…… 当初听到这句话时,并未往心里去,只以为默蹊先生是聊到性起,随口一说。如今想来可能没有这么简单。 她能出一次宫已经是殊为难得的事了,怎么可能还会有第二次,更何况以默蹊先生的才智必然早已看出朝堂的摇摇欲坠,怎么还会跟她提游山玩水的事! 她觉得默蹊先生的话中可能另有深意,可能是在暗示她什么!如今她找不到璟和他们,也不知该何去何从,不如就去云梦山看看吧。 云梦山,鬼谷,一男子凌风立于山顶,一袭白衣衣袂翻飞,满头青丝丝毫未束,在漆黑的夜色中仿佛漫天漫地道铺展开来。他仰头望着星空,嘴里念念有词,一双漆黑的眼眸中仿佛演化着无尽玄机。好一会,他闭了闭眼,低声叹道:“何以止祸?” 如今到处都是战乱,长安一个半大不小的姑娘带着一个孩子上路着实不便。她想了想,又穿起了男装,找到了当初她和云起待过的那家镖局。 镖头一看到她,条件反射般地捂住了胡子:“这位小郎君怎么是你?看起来倒是清减了些,你兄长呢?” “他……他从军去了!” 镖头以为她兄长被强征了兵役,不禁目露同情:“哦,如此……”继而安慰道,“小郎君也不必太过忧心,你兄长身手那么好,定会无恙的!” 长安点点头,并未多语。 “那你一个小孩子,如今作何打算?”镖头今日看到长安,只觉得她全然不复当日的灵动顽皮,整个人沉静得如同一潭死水,心中不免有些心疼。 “不瞒镖头,我今日来正是为了此事!我欲往冀州寻亲,可如今这世道,实在有些乱,我一人出行着实不便,敢问镖头局中近日可有往那个方向去的生意,可否行个方便把我带上?我身上还有些盘缠,可以作为物资。”长安把云梦山说成了冀州,毕竟若是说去山里寻亲,实在有些奇怪! 镖头摆了摆手:“我与你兄长也算是忘年交,他的兄弟自然也是我的兄弟!如何能收你的物资?你有了去处我也放心了!你且等上半旬,有一趟镖正好要往幽州,会路过冀州,到时把你捎上就是。” “多谢镖头仁义!” 镖头好笑道:“你如今这般懂事,我倒是有些不习惯了!”他指了指长安手中的婴孩,喜气道:“好小子,真是抓紧,看你这小身板,竟然连儿子都有了?果然一当了爹就是不一样了!” 长安嘴角直抽抽,太阳穴直跳:“这是我兄长的儿子!” “啊呀,那更好啊!云起老弟总算还留了个后!”后来大概觉得自己这话说的太欠妥,忙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歉然道:“大哥是粗人,不会说话,兄弟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云起兄弟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归来的!” “不,他回不来了!”长安垂下眼,低声呢喃道。 “你说什么?”镖头没听清,有些不满道,“我说小兄弟啊,你得跟你兄长多学学,男子汉大丈夫的,说话跟蚊子叫似的成什么样?你兄长的英气豪爽,你怎么半分都没学会?” “因为我笨!而且还懒!”长安抬了抬眼皮敷衍道。 噎得镖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到现在才感觉出来这个小家伙还是如假包换的当初那一个,这焉坏焉坏的劲,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出镖的时候,长安发现镖队里好多都是当初对她百般照顾的熟人。长安礼貌地一一打了招呼,之后便静静地不再说话,全不复当日的活泼嘴甜。汉子们大多也都从镖头那里知道了她的情况,不由心生怜惜,更是一路对她照顾有加。 长安感念在心,只想着若是以后有机会,定然要对这些好心的大叔大哥们回报一二。 长安担心路途艰辛,孩子能不能撑得住,若不是现在的长安城实在动乱的厉害,她定然会等孩子大些再出发的。好在这孩子出生后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宫外,养的并不娇。现在已经可以进辅食了,长安事先准备了不少米粉,一路上也能应对过去。 出城的时候,长安又站在了当年离家出走时出城回望的地方,怅然难言。她名长安,长安城却再也不是她的长安城,莫名的讽刺! 长安望着破损不堪的城墙,目光渐渐由茫然变得坚硬,直至最后亮得让人不敢直视,仿佛什么东西已在她身体里死去,又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身体里破壳而出,然后整个人都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这一路倒是还算顺遂,到了冀州城,长安告别了热心的镖师们,独自离开。好在从冀州到云梦山不过一日的路程,她带着重欢也并无不便。 站在云梦山山脚下,长安心中一片茫然。觉得自己也是魔障了,真的因为当初默蹊先生的一句话就千里迢迢地过来了。 云梦山最出名的莫过于鬼谷子的传说,提起鬼谷子很多人不一定熟悉,但他的弟子个顶个的却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其中最出名的莫过于三国时期有名的兵事大家孙膑与庞涓。但事实上,若说鬼谷子是兵事奇才,就太看低他了。他真正的成就是在合纵连横之上,他是纵横之术的始祖,兵事也不过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所以孙膑、庞涓名声虽大却并非真正继承鬼谷子衣钵之人。他真正承认的弟子只有苏秦和张仪。而云梦山的鬼谷正是鬼谷子当年的隐居之地。 鬼谷?难道玄机就在鬼谷之中?当时默蹊先生确实也提到了鬼谷,他说云梦山中的鬼谷,是世间极妙之所在! 想通后她就上山了。一路上,她先后遇到了几个山民。她向她们打听鬼谷的位置,却没有人知道,都说鬼谷只是云梦山的一个传说而已,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从没真的看到过什么鬼谷。 长安心里凉了一半,但想来默蹊先生也不会用一个并不存在的地方来消遣她。长安想,这鬼谷子是个老道,应该跟此处的道观有些渊源吧,便向山民打听云梦山中道观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