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院子里风光正好,桃花杨柳,红情绿意,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派轻快明艳之景,叫人见之心喜。 谢府前院处,丫鬟婆子来来往往,一刻不停,可却没有一个人敢大声喧哗的,连脚步声也放得轻悄悄。众人都心照不宣,知道今日是不同的,得千万注意些。 谢府会客的大堂处,谢老太爷坐在上首,右手处坐着一位身着靛青长袍的青年,眉目清朗,气质卓然,隐约能看出些许上位之气。 左手处坐着谢家大老爷谢源和谢家二老爷谢洵。老太爷一贯是深情端肃,唯独今儿眼里噙着一抹笑,俨然是极为满意的。至于满意的到底是哪个,不言而喻。 一番寒暄过后,谢老太爷捻了捻胡子,问了一句:“不知玄德大师,近年来身子可还健朗?” 赵景宸知道谢老太爷同祖父私交甚好,说话的时候也少了些顾忌,直道:“身子是比以前好了许多,只是不大爱出门,每日只修习佛法,与众僧人参禅,日子过得清闲自在。他常说要回京看看,只是每回都是嘴上说说,不曾见他挪过步子。” 谢老太爷长笑了几声,放心之余,面上生了几分羡慕:“玄德大师果真还是老样子。” 拿得起,放得下,说得简单,可真正做起来却难之又难,更何况,他放下的是整个大魏。 “说起来,以前玄德大师还未离京的时候,我这身子骨还比他好些,兴头起的时候尚能骑一两次马。如今……可真是比不得了。若不是身子实在不行,我也想再去那儿走一遭,看看玄德大师。细数起来,我已经有五六年未曾见过他了。” 人在朝堂,便身不由己。纵使不管事,也都有许许多多要操心的东西。想来,当初他还不如虽太上皇一道去寺中清修呢。 赵景宸抿嘴一笑:“祖父也时常惦念着您。” 谢老太爷长笑一声,面上划过一丝怀念:“是吗?” 赵景宸微微点头。 “玄德大师还是这样念旧,当年啊,我也是得了他的赏识才能顺风顺水地走下去。他待我们这些臣子真是没话说。永安五年的时候……” 谢老太爷本不是个健谈的人,可是对着赵景宸的时候,话却出奇得多。旁边的二老爷谢洵多次想要开口,无一不是被老太爷给按下了。 谢渊对着谢洵摇了摇头,示意他还是别往下说了。父亲没说尽兴,哪里又他们开口的份儿? 堂上只剩下谢老太爷的说话声,偶尔还能听到赵景宸缓缓的附和声。一老一少,相得益彰。 老人家年纪大了,最喜欢讲古。且赵景宸身份又不一般,是先帝最喜欢的孙儿,更是谢老太爷未来的孙女婿,他这样耐心得听着,叫谢老太爷说得越发起劲儿了。 窗外鸟鸣婉转,从里头能看到一株玉兰树,眼下开得正浓,白中带着一些红,一个枝头上挤满了许多,喧闹得很。窗台处放着一只小香炉,一缕白烟徐徐升起,散于无形。 赵景宸听着谢老太爷的话,脑子里想起了祖父日常的絮叨。 君臣一场,亦可以为知己,祖父对这位谢老太爷可以说是极为看重的。当年祖父重病退位时,便引谢老太爷为太傅,令其辅佐当今皇帝。这么多年,谢老太爷一直战战兢兢,从没有辜负祖父所托,可谓是全了这份君臣之谊。 正思索着,忽然听到了一阵悉悉索索地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一处。 赵景宸耳力极好,自然不会听错,不消多寻,目光便定在谢家两位老爷身后的那扇屏风上面。 屏风上面,隐隐绰绰地印着两个人影,身量都差不多,因为贴得近,可以看出两个人衣裳的颜色。 一个粉衣,一个黄衣,两人头挨着头,趴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是定住了一般。 谢家有三位姑娘,他的未婚妻,正是谢家嫡长女。赵景宸若有所思,半托着茶盏,食指沿着杯壁轻轻摩挲着。 长安么…… 忽得,谢老太爷唤了他一声。 赵景宸晃了个神,想着方才谢老太爷说的话,笑意温和:“也不是。我虽幼年便跟在祖父身边,却只在寺中住了两年,余下的都是在几位师傅身边,修习文武。几位师傅都是祖父亲自选的,教导得很是细致。” “可是还有一位姓秦的?” “确实有一位秦将军。” 谢老太爷吹胡子瞪眼睛:“我还以为他这么多年去那儿了呢,原来跑去长灵山躲清闲去了。” 这个老匹夫,太上皇出家了,他也想跟着出家不是? 屏风前面,众人说的热闹,屏风后面,却又是一番景象。 谢珍用手指甲戳了好几下都没有将那屏风戳破,心里就跟生了一只蚂蚁似的,急得挠心挠肺,恨不得把头伸出去,看看那位皇子姐夫到底长得什么样。 该不会很丑吧,亦或是相貌平平?这样可白瞎了她们家长安的长相了。 她在这儿焦灼了半晌,回头一看,谢长安却还是那样乖乖站着,巴掌大的小脸上,一点着急的神色都没有。谢珍泄了气,忽然盯上了谢长安头上的蝴蝶簪。 她指了指簪子,又指了指面前的屏风,示意谢长安戳过去。 谢长安眨了眨眼睛,声音也细细的:“为什么是我戳?” 她说话的时候,睫毛一阖一开,好似两把小扇子,扇在旁人心间。谢珍怔了少许,才将谢长安的头揽过来,摸了摸她的脑袋,哄道:“乖,你戳的话,戳坏了祖父不会怪你的。”换了她,不说祖父要生气,单是她娘亲就能把她给念叨个半死不活。他们家可比不上大伯那里,一家都宠着女儿。 “戳呀戳呀!”谢珍催促道。 谢长安抿着嘴犹豫了一会儿。她本来就耳根子软,听不得旁人求她。谢珍两下一求她便没了法子,由着谢珍将她的发簪取了下来,握着她的手将屏风戳了两个小洞。 左边一个,右边一个。 谢珍立马凑了上去。 谢长安见状,也赶紧贴到右边的小孔上看。 谢长安见到那人坐在对面,剑眉星目,面上带笑,丰神俊朗,恍若如玉君子,又如清风朗月,一时间便没能挪开眼睛。 真是好看。 正欲开口的赵景宸若有所感,顺势看了过去。屏风的左侧,黄衣姑娘也发现他看了过来,呆了一会儿之后,立马惊慌失措地躲开了。 “怎么了?”谢珍悄悄地转过头,瞥见谢长安脸色不对之后,再不敢看下去了。 谢长安按着胸口,没说话,不过脸色不大对,比平时苍白了几分。 谢珍也知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人是看到了,心里也满足了。 “走吧。”她拉着谢长安的手,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大堂后面有个侧门,她们刚刚就是从哪儿溜进来的,守门的小丫鬟也不敢拦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谢珍牵着谢长安的手,本来是可以全身而退的,谁想到太过小心,这都走到门边了,忽然被什么一盆兰花绊了一下。 “嘶!” 两人疼得脸都扭曲了。 “谁?”谢洵皱了皱眉,往后头看了一眼,除了屏风就没有看到别的东西了。 谢家规矩甚严,老太爷行事更是一板一眼,连带着将两个老爷也教得端方稳重。府里上上下下,没有几个敢毛毛躁躁,大声喧哗的。 谢老太爷高坐在上面,就着茶盏抿了一口茶,笑呵呵地道:“许是两只猫吧。” “猫?”府里有什么猫能到这儿来,谢洵疑惑地看着兄长。 谢老太爷哼了一声:“自家养的猫,什么性子你还能不知道?” 谢洵:“……” “都说物随主人形,怎么你这儿偏偏就是个异类。”做父亲的正经得很,生了个女儿却跳脱异常,把他的长安都带坏了。 谢洵被训得哑口无言,却又觉得莫名其妙。 赵景宸无声地轻笑,看着屏风上的小孔,眼眸幽深。 另一头,谢长安跑出去之后,心里仍有些不舒服,生平头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像是有什么关押着东西破土而出了,叫她心里慌慌的,按着都没有用。 谢珍见她脸色不好,把人拉到了园子里,这才问了一句:“你这是怎么了,从刚才就一直白着一张脸?” “难不成……三皇子的长相不中你的意?不应该啊。”谢珍想到方才那位皇子殿下,生得委实好相貌。她又望了长安一眼,心中思衬,这两人,倒是相配得很。 谢长安摇了摇头:“方才他好像看到我们了。” “看到不就看到么,反正他又不知道咱们是谁。” “可是,他看了我一眼。”谢长安再次按住了心口,“从心里不舒服,好像生病了。”这感觉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在这之前,她都是好好的。谢长安也是病急乱投医,指望谢珍能看出什么来。 谢珍啧啧了两声,揶揄道:“哪里是不舒服,这分明是神魂颠倒了吧。大伯娘他们还担心你和他相处不好,没成想,你俩竟然一见钟情了。多少话本里都是这样写的,没想到我今儿却是真真地看了一回。” 哼,嫉妒! 谢长安疑惑地看着谢珍:“一见钟情?” “要不然呢?” 谢长安低着头,她不想反驳,因为即便反驳了,谢珍多半还是会坚持己见。况且,连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总之,这感觉很危险就是了。 打上房回来后,谢长安便与谢珍分别,回了自己的院子。芳苓和彤管早就知道姑娘去哪儿了,刚刚二姑娘来找她们姑娘的时候,可是当着她们的面。 不过,二姑娘非不让她们跟着,嫌她们碍事儿。 她们俩哪里拗得过二姑娘?最后还不是被留在了屋子里,对着上房那儿望眼欲穿,生怕二姑娘毛毛躁躁地,把她们姑娘给带伤了。到时候,挨骂受罚的还不是她们。 如今见到姑娘回来,一颗心才真正放回肚子里去。 谢长安回来之后,一直有些懒懒的,提不起精神。眼下才过巳时,远没到用午膳的时候,她在屋子里转了两圈之后,转身又回到了床上。这几日的枕头,味道和往常不同,也不知是熏了什么香。 味道还挺好闻的。 谢长安嗅了嗅,迷迷糊糊地拍了两下枕头,刚躺下,睡意便涌到了眼皮上,来势汹汹。 半梦半醒之间,她仿佛来到了一片山林,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亦不知自己究竟有多大有多高,只知道万物于她,唯渺小二字而已。 谢长安混混沌沌地游走着,怎么也走不到尽头,树还是那样的树,好像一直没变过。谢长安停住了脚步,心中渐渐不耐起来,眼中变得暴戾…… 屋子里静静地,杨柳借着那绣线的借口,踮着脚尖来到了屋子里。 瞧见姑娘睡得正熟,杨柳心中一喜,悄悄地靠了过去。她小小地叫了两声姑娘,见没回应,这才大着胆子将手伸到枕头下面。 摸到黄纸包,杨柳笑了笑,这就准备收手。 “呃……?”杨柳看着按在她腕上的手,心中一慌。 按着她的那只手,白白细细,看着没有一点力度,可任她怎么挣扎,都没有挣开。杨柳缓缓地抬起眼睛。 她们姑娘不知何时已经醒过来了,半侧着身,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那双眸子里,没有一点情绪,仿佛在看死物一般。 有那么一瞬间,杨柳觉得姑娘像是要吃了她。 腕上一痛,好似要断了一般,杨柳正想要昏过去了事,忽见姑娘身子一震,脸上恢复了平日里的人畜无害,随即软绵绵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