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每次回家。
临睡之前,程妈妈都会从家中那个破破烂烂的衣柜里,拎出来一床床整洁干净的被子与被单。
亲自上手,亲力亲为,帮着程泊君整理床铺。
等她走后,再把她用过哪怕只有一个晚上的被子与被单,全部拆洗一遍再放回柜子里,再等着程泊君回来,再给她铺。
年复一年,年年重复,次次相同。
这次,也不例外。
同样地情景,同样的发生。
同样经历过无数次的程泊君,同样正在用心地感受着,她的母亲对她独有的母爱与恩宠。
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似欣赏、似观望,似享受、似动容,安安静静地看着妈妈,低着头颅,佝偻着腰身,移动着双手,把它们一一铺到床面上方。
铺完,再用手捋一捋,哪里有不平整的地方,再重新整理一遍。
好让自己,睡个好觉。
这样的细节,这样动人的细微之处,一丝不落完美地落在程泊君的眼中和心中。
久久地,难以平静。
看着看着,总想忍不住说一说话。
以此来打破内心里,说不上来是个何种滋味的难过及悲痛,来打破这个家庭里父母与孩子越来越少的交流,来打破此情此景,一年更比一年的沉闷。
“妈,我爸一个人在外面,他打电话回来的时候,你有没有经常问问他身体好吗?”
“泊君,你爸和我一样,我们都挺好的。”
“要不,你和我爸两个人别在村子里呆着了,你们跟我一起走吧,跟我去城里住,我挣钱养你们。”
“这事儿,等你和你弟都结了婚,我和你爸商量后再说。”
“好。”
小时候,父母总是盼望着孩子长大。
长大了,父母又总是盼望着他们结婚。
结了婚,父母又又总是盼望着他们生孩子。
这,宛似一个死循环。
死死地套牢着,一代又一代的人。
就算努力考上了大学,也就算努力走出了农村,也也就算努力留在了城市。
程泊君的出身不用想,这辈子不管她再将如何的努力,永远也不会发生任何的改变。
改变不了,父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夙愿。
亦改变不了,父母希望她和她的弟弟,早日事业有成,早日家庭美满的渴望。
也就算,那样传统且事与愿违的生活,心间再怎么不认同。
程泊君在妈妈的面前,照旧乖乖地答应,以此给她带去点点的心里安慰。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程泊君翻来覆去地躺在被窝里,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双手握着手机,划亮着屏幕,调出信息栏反反复复地斟酌着用词,不停地写写删删。
边写,边想要找程仲君摊牌。
更想要彻底地搞清楚他的脑子里,他的内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清楚了,也好对症下药。
他这辈子,还准不准备回家,还准不准备要生他、养他的父母,还准不准备要她这个姐姐。
如果一切都不想要,那就趁早把话说清楚,不要再找自己要钱。
自己把父母带进城里,下半辈子和自己一起生活。
带着这样的想法,写了又写,删了又删。
程泊君最终临到信息发送之前的那一刻,还是清空了所有已经编辑好的文字,还是未能狠下心来,还是未能做到与程仲君彻底地把话说个明白,彻底决裂。
似决裂的不是时候,似自己这个做姐姐的,不能和自己不懂事的弟弟一般见识。
似不能因为一点点钱,对不起血浓于水的姐弟之情。
似不能因为自己的弟弟不懂事,自己这个做姐姐的也不懂事,从而让自己的父母夹在姐弟两人的中间做人,做得左右为难。
似程仲君已经让父母失望了,自己怎么可以跟他一样也让父母失望。
就这样,诸如此类不知是对、不知是错,又矛盾又冲突的念头一浪接着一浪,来来回回不停交缠、不停狂奔。
狂奔在,程泊君的脑海及心间。
扰得她躺在床上,躺到凌晨也不见一点困意袭来。
凌晨三点,从窗内向窗外望去,外面的天还是灰蒙蒙的一片。
灰蒙蒙之中,不时传来几声公鸡的啼鸣。
程泊君听见妈妈起床,准备赶去上班的动静,慢慢睁开双眸。
望一望,小院里的情形。
想到天亮之后,自己也要赶回去上班的情况,又实在难以入睡,睡不着的境地之下,一点一点地坐起身子起床。
离开卧室、走到院中,站在院子里面。
目光,拉长拉远。
微微地仰视着头颅,望向远方。
那一片片目光所及之处,绚烂无比、繁星满天的星空。
望了,好久。
久到,妈妈的身影从厨房里面走出来。
喊她,一起吃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