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运默默地想,她不会要骂我吧?
我这次也没得罪她。
沈嘉运不明所以地听着乔岁在楼下声嘶力竭的投诉、质问,以及哭哭啼啼,如果他不耳背,他确定自己还听到了负心汉相关字眼。
他都快成陈世美了?沈嘉运傻不愣登地站在床边,微微睁大了眼,在窗边和门口两个选择快速思索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了。
我靠。
这姑娘好恶毒!
玩不过。
根本玩不过。
他一边想着,一边拎起外套,门都没关便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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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岁跟在沈嘉运后面,慢慢悠悠地向上走着。头顶是老式灯泡,昏黄的灯光投落在水泥台阶上,她根本看不清。
空气中漂浮着浓郁尘土气息,比室外厚重得多。乔岁张了张嘴,脸颊还有点儿疼——被沈嘉运捂的。
男女之力悬殊,她终于有所体会。
“你家里有热水没?”乔岁问。
沈嘉运回头看她一眼,他上她下,从乔岁的角度,他现在高大修长,昏暗灯光让他整张脸隐匿在阴影里,看得出来他现在心情不怎么好,嗓音沙哑,莫名带起一点儿磁性。
“有。”沈嘉运说,“你要喝?”
“口干。”乔岁点点头。
沈嘉运冷笑了一下,声嘶力竭骂了他将近五分钟,还好意思说口干?
怪他反应慢,就该找个没人要的垃圾袋把小姑娘套头打包一起丢进垃圾回收站。
乔岁忽然拿出手机,又给他打了个电话。
手机铃声从没开门的房间传出来,乔岁按了挂断键。
“你知道我手机号码?”
沈嘉运盯着她,点了点头。
“好吧。”大概是二姨给的,乔岁想,她继续说,“不管是从哪里搞到我手机号码的,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都可以联系我,我不能说是随叫随到吧,对你的事情一定尽力而为。”
先给甜枣,再给巴掌。
欲抑先扬,是乔岁劝退攻略之一。
沈嘉运:“……”
他本来就看不懂乔岁今晚来找他的操作,前不久被骂他还以为那就是她来的目的,如今看来并不是。
“听说你感冒了。”乔岁从书包侧兜里掏出一盒三九感冒灵,“给。”
沈嘉运茫然盯着她捏着绿色盒子粉嫩的指尖,不明所以。
“接着啊。”乔岁迈上一步把感冒灵塞他手里,“傻了啊。”
是傻了,本来就对乔岁有所顾忌,根本猜不透这小姑娘所作所为以及下一步动作,再加上感冒,脑子更混了。
乔岁越过他身侧上了楼,站在房门大开的房间门口,忽然瞪大眼睛,像是惊呆了。
“这是你住的地方。”
都收拾干净了,热水刚烧好。沈嘉运脑海里闪过这么一句话,却只嗯了声。
乔岁想起陆泠说起过,在香港有一种房子叫做笼屋,笼屋里面除了一张床什么都没有,床的四周被铁丝团团围住,条件差到极致,生活暗无天日,即便这种恶劣条件,笼屋里依旧住满了一群老弱病残的社会底层人士。
当然,沈嘉运这房间比笼屋条件好得多,但在乔岁有限的生命见识中,还是触及到了她的接受下限。
她没住过这种房间,也想象不到,坐在她身后张扬个性、不可一世的沈嘉运,住在这种环境里,一个人。
沈嘉运给乔岁倒了杯水,递到她手里。
口干舌燥的乔岁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杯子,没喝。
“杯子是干净的。”沈嘉运盯着她脸看。
乔岁一路风尘仆仆地来,在楼下躇踌了将近半小时,头发稍稍乱了,额前碎发从生,毛绒绒的外套随着她塌下去的动作变成一个白白净净的糯米团子,一张小脸上的眼睛又大又亮,亮得出奇。
房间里开着暖气,空间小,气温高。乔岁扯了扯外套拉链,拉到胸口之上。
沉默了。
沈嘉运:“抱歉。”
乔岁默默抬眸:“怎么?”
沈嘉运:“上次是我没搞清状况就把你东西丢了,首先我不知道那是你的东西,再者我一开始态度确实不对,后来发生的事情也不是我想的。但是我欠你一句抱歉。”
他状态不是很好,说话的时候眼皮始终半耷,如果乔岁没看错的话,他嘴巴干到发白,嗓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而且态度谦卑认真,她差一点儿就脱口而出没事。
“老翁安排我到你后排前,对我说你人品性格不错。”沈嘉运如实汇报道,“说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好好相处。”
乔岁听见成为朋友这句话,瞬间就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沈嘉运是很无所谓的,他压根儿就没想和乔岁成朋友,他就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道歉不死人,对方是个小姑娘,他愿意后退一步。
只不过——
沈嘉运抬眸,慢条斯理问道:“你刚在楼下为什么骂我——负心汉?”
乔岁:“……”
沈嘉运:“我负你了?”
沈嘉运眼睁睁看着小姑娘眉头一皱,脆生生道:“我还讲这句了?”
沈嘉运:“……”你讲了。
乔岁叹了口气:“唉,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是第一天见女人吗?女人在气头上什么话讲不出?以后你就知道了,沈同学——”
她嘱咐:“不要随便得罪女人。”
沈嘉运很不可思议地看着乔岁,发现她是化了淡妆的,可能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开始有意无意地接触化妆品,不算太亮的灯光一照也能散发细碎的光闪。
怪不得和以前有点儿不一样。他想。
可实在称不上女人。
他心目中的女人,应当是小姑那样的,身材妙曼,肤白貌美,成熟有韵味,他相信大部分他和大部分男人心中的想法一样。
而眼前这位,充其量只能叫做小姑娘。
“不得罪你。”沈嘉运说,“我也不认识其他人。”
“你胡说。”乔岁对沈嘉运这句话敏感到极点,毫不留情拆穿他谎言,可不得不说她正在等着他的反驳,“你知道我从哪儿找来你手机号码的吗?”
沈嘉运:“哪?”
乔岁:“关向言。”
沈嘉运哦了声,大概知道乔岁下一句要说什么了,于是率先解释道:“是她主动问我要的,而且我们一次都没有通过电话。”
话音刚落的瞬间,沈嘉运后知后觉一阵惊悚——
我有病吧,我为什么对她解释那么多?
但这句不长不短的话明显让乔岁很受用,她的表情,沈嘉运一览无余。
乔岁昂着头:“我们吵架,关向言站在你那边。”
沈嘉运很干脆:“那只能说明你俩关系不好。”
乔岁:“……”
沈嘉运看着她,无比确信道:“我说对了。”
是的,他当然说对了,乔岁和关向言不和已经成为高二九班人尽可知的事情了,而令人窒息的事这其中矛盾渊源无人能讲,无人讲清。
就像是一条道路走到尽头,两个人自然而然地决裂开来。
即便这样,乔岁也深知自己身处被决裂的一方。
说不清。
道不明。
沈嘉运看她酝酿了半天都说不出话,慢悠悠问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乔岁心下一紧,猛得抬起头。要不是沈嘉运问她,她都快忘了来找他的目的了,但是临近关头,她又说不出口。
沈嘉运歪头:“嗯?”
狭小的房间和楼下胡同一样逼仄,少年背后漆黑一隅是这个空间与天空的唯一交接。这是乔岁未曾见过的世界角落,也是她不想看见的阶级层次。
潮湿的风混着干燥的暖气,空中旋转纠缠,乔岁听见自己说:“我来是想问你,什么时候搬家。”
沈嘉运毫不见外地点点头,他的回答让乔岁感觉到他未来会住进乔家,是一件多么理所应当的事情。
乔岁后来也想,幸好临近关头改了口,倘若真的阻止沈嘉运搬家,二姨和她势必会陷入一个无比尴尬的局面。
以后怎么办?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她又不是我亲妈。
沈嘉运说:“这房子我租了一个月,还有几天到期,到期就搬。”
乔岁听见这天可怜见的回答,看了他一眼,又看了这房间一圈,想说什么,都没必要了。冥冥之中她感觉到自己正在与初始目的背道而驰,而那会儿,她真的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三天之后,沈嘉运退了房,只拎着一个背包住进了乔家。
他搬来那天,乔岁一整天没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