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瑶握住马鞍上的麻绳,乌巾动作惯性大,他紧紧靠在云肆怀中,冷风吹进披袄灌进衣襟中,山上的凛冽寒风吹的他快睁不开眼,只得偏头看向身侧。
竹林屏障多,他感受着身下的马儿似有神智一般,它不用云肆指引,几下便拐了几处弯,自己便能在重重竹林中寻到出处。
裴景瑶将头抬起,好奇的眸子看向林子四周,上山时是云肆将他抱上去,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看向这座山。
枯黄的落叶撒了满地,整片山林都被金秋覆盖,除了庭前那片郁郁葱葱的竹林,杂乱无章,似乎是故意如此栽种。
看出裴景瑶的好奇,云肆开口解释道:“用来困兽的阵,我喜静,不喜外人打扰。”
裴景瑶轻轻点了点头,将视线从山林中收回,他其实至今到不知晓云肆是做什么的。云肆不告诉他,他也很有自知之明的从未问过,裴景瑶从不觉得山上那处别院是云肆的家,那极有可能是谋个清闲的场所罢了。
乌巾一路小跑踏上山野小路,云肆担心裴景瑶禁不起颠簸,下山时刻意牵着缰绳将速度放慢许多。此刻男人的身体虚虚靠在她胸/前,清晨的小路并没有多少行人,于是云肆将速度放快。
乌巾加快速度的同时,她单手揽住裴景瑶的腰肢,控制着力道将他腰/身/压在身前。同她想象中一般纤细,透过衣物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腰/胯处的骨头。
太瘦了,云肆垂下眼眸思索,他该胖一些的,至少搂着不会硌手。
裴景瑶要去的地方在京郊外,距离云肆住的地方仍有段距离,小半个时辰后,云肆勒住缰绳。她长腿一跨,搂住裴景瑶的腰身直接将他从马上抱下来。
此处荒无人烟,自下了马后裴景瑶便没说过一句话,两人一路无言走在杂草丛生的荒路上,偶有几只乌鸦被动静惊起,发出粗劣嘶哑的叫声飞向远方。
云肆抬眸看向乌鸦远去的方向,眉头微微蹙起,若她没记错,这座荒山的一旁就是乱葬岗。京城每天都会死人,那些无亲眷收敛的尸体大多都会被扔至乱葬岗。
草席一卷,不出一周便会被山中飞鸟走兽分食干净,最后只剩一副白骨。
当年裴太傅主房一脉十九人全被处死,裴景瑶与裴晓映原是算在里面的,他俩的命是两个外房的幼子顶上的。当年裴景瑶带着幼弟藏了许久,出来后小心翼翼的四处打听裴家人尸身的下落。
他以为自己至少能为父母收尸,可他带着裴晓映徒步走至这处乱葬岗时,看见的却是坑内重叠的白骨,还有几具未被分食干净的腐尸,数量之多根本分辨不出生前是何人。
裴晓映当即便被吓哭,裴景瑶不是不怕,可他若是怕了,那谁来为裴家收尸立碑呢。
他让裴晓映闭着眼躲在一旁,自己则在肮脏腐臭的白骨坑内寻了三天,直到坑旁的腐尸被鬣狗啃食干净,他终只寻到几件被野兽扯碎的衣布与配饰。
裴景瑶抱着遗物一步步走下山,他寻了一处僻静地。衣冠冢,无名碑,这是忠孝一世的裴家最后一丝体面。
云肆沉默着看向前方,裴景瑶对这处荒山的路段似乎很熟,他带着裴景瑶一路行至半山腰处的一截平台,那里生长着一株巨大的银杏树,似乎有些年头。
绕过粗壮的树干,一处由石头堆砌而成的坟冢倏忽出现眼前,冢前孤零零立着一块无名石碑。
云肆的步伐停在树旁,未去打扰这寂静时刻,她看着裴景瑶独身站在冢前,然后缓缓跪下郑重的磕下头。
“娘、爹,景瑶来看你们了。”
时隔一年,他再次跪在父母亲族坟前,那平日压在心底的滔天恨意令他身体微微颤抖。裴景瑶试图让冷风吹散眼中的雾气,他眨了眨眼睛,一滴清泪落在地上。
裴景瑶总怕自己会忘,每年祭奠前,他总要将每个人都模样、年龄、姓名在心中回想一遍。今日清晨,他亦是在写裴家人的姓名。
裴景瑶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扣进肉里,自己却像没有感受一般。云肆尚在身后,他不希望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只得将想说之话偷偷藏在心底。裴景瑶屏了许久的呼吸,他再度张开双手时,四道深红的指甲油深深嵌入掌心。
他侧过身子,抬手将坟冢上的落叶摘净。可如今正值深秋,就算摘的再干净,秋风一吹,枯黄的银杏叶在空中翻舞成蝶,继而悠悠落在无名冢上。
裴景瑶就像没发现一般,执拗的重复着这个枯燥的动作。
从云肆的角度看去,恰巧能看清裴景瑶一袭白衣的背影,即便跪着,裴景瑶的身骨依旧如青竹般挺直。她无声叹了口气,静静走至裴景瑶身边将他扶起。
那上山时便被他执意还给云肆的披袄再度被披在他身上,裴景瑶的手一顿,那泛着泪的眼眸径直撞进云肆眼中。
云肆的心脏猛然一颤,她掏出帕子替裴景瑶轻轻擦着眼泪,男人闭上眼睛,被泪水染湿的睫毛不停在颤抖。
云肆看着裴景瑶漆黑的眼眸,安慰的话语在舌尖转动几圈,最终只说了两个字。
“节哀。”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裴家人若在天有灵,应是不希望看见裴景瑶哭。
“多谢小姐宽慰。”
裴景瑶紧紧抓着那方帕子,将打转的眼泪憋回去,随后再度看向坟前,落叶又落了满地,云肆抓住他冰冷的手腕,阻止他那徒劳的动作。